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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25 16:53:56瀏覽11221|回應4|推薦38 | |
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老了,老了。 這不是心境上的多愁善感,而是一種事實的體悟。 大約也是去年的這個時候,毫無心理準備,我生平第一次踏進加護病房,去探視親愛的爸爸,第二天,爸爸離開了人世。 今年的這個時候,我生平首次在醫院的急診室過夜,陪伴需要大量輸血來提升血紅素的姐姐。 更糟的是,這一陣子,克萊兒也「毀容」了,眼睛以下的臉孔完全毀了,不戴口罩便不敢出門,親身嚐試到了什麼叫做「絕望的沮喪」,什麼是「生不如死」。 病與死,意外與不測,人身肉體無可避免的苦痛,想逃也逃不了,縱然妳轉開臉孔不願去看,該來的時候,它還是會毫不留情地衝向妳。 老了,與醫院便產生了關連,無論妳願不願意。 也許這就是人生,是我從不曾想過,也不曾預期的現實人生,很多人早早知曉,而我生性癡纏,前半生也剛好比別人平安健康,因此延宕至今才明白了人世間的苦痛是如許銳利如鋒。 這種現實的體悟,令我啞然,無奈。 然而,依然必須面對。 **** **** **** **** 姐姐原想藉由中醫的調理,來避掉開刀的命運。 對於從不曾住過院、開過刀的健康寶寶來說,要在身上動刀劃開皮肉,實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想不到吃中藥調理了一年半之後,再次去驗血,血紅素竟然低到嚇人,檢驗人員還一度以為是機器壞掉了,又重驗一次。 門診醫師一看血紅素只有4點多,也急了。 他不敢相信,血紅素低成這樣的人,竟然還能自己一人獨自外出,四處趴趴走。 他說像這樣的情況,做醫師的不應該放病人出去,否則若是病人昏倒在路上,到時追究起來,醫師是有責任的。 這位資深醫師要姐姐當天下午到他任職的醫院掛號,立刻輸血、開刀。 這下子換成姐姐嚇壞了。有這麼嚴重嗎? 她告訴醫師,她並沒有感到不舒服呀。 但是科學的證據就顯示在檢驗報告上。 醫師一再強調她目前的狀況真的很危險,隨時有可能會休克。 姐姐原先期待會看到比一年前還要好一些的檢驗結果,因為她覺得這一年來自己身體感覺的確有比較好。 這突如其來的演變讓人無法接受,同時,姐姐也很擔心輸血會感染到什麼可怕的疾病。 醫師說那種機率很低,現在的篩檢很嚴格。 『如果妳昏倒了,被送到醫院,還不是要輸血?』醫師忍不住加了一句。 醫師很不明白,明明只要用一個星期的時間來輸血、開刀,姐姐的情況就完全好了,為何還要浪費那麼多時間吃中藥、受那麼多無謂的苦?這種簡單常見的手術,他每個星期不知要開多少次。 當姐姐打電話告訴我這件事時,聲音聽起來相當徬徨無助。 克萊兒和姐姐一樣,從小到大都不曾住過院、開過刀,一時之間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叫姐姐先回來,再好好討論。 心情十分茫然的姐姐,當天下午當然沒有去住院輸血,而是握著驗血的「證據」,搭捷運到新店去,想要去問她的中醫師,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她的中醫師每次都說她的情況很好,也沒有貧血的問題。 到了新店的醫院,很罕見地發現,中醫師的門診是由別的醫師代診,只貼了語焉不詳的「醫師因公外出」等字眼。 這是她看中醫一年多來,從沒遇過的狀況。 難道這是天意嗎?是要姐姐別再執著於中醫治療。 對於突然要輸血和開刀皆感到十分害怕,姐姐便打電話給經常上醫院、開刀經驗豐富的大嫂,家人密切連繫之後,打聽到了另一位在這方面頗有口碑的醫師,便掛了號去看門診。 選擇再去看另一位醫師並非對前面那位醫師不信任,而是想看看事情是否有轉寰的餘地,隱約存著可否不開刀的念頭,因為心裡真的對開刀充滿了恐懼。 這位醫師看了超音波檢驗報告,他講的開刀方式,竟然和前幾天那位醫師的看法一樣,他馬上幫姐姐掛了下個星期的門診,約好麻醉醫師做開刀咨詢。他還告訴姐姐,這情況吃中藥是不會好的,一定要開刀。 姐姐離開醫院後,忽然接到醫師的來電,他說驗血報告剛剛出來,血紅素太低了,這樣很危險,要姐姐第二天早上立刻到醫院來掛急診輸血。雖然姐姐一再強調她並無任何不適,醫師還是堅持要她明天一定要來輸血。 繞了一圈,還是一樣的結果。 我們姐妹倆相對無語。 知道這次無法再躲避了,非輸血不可了。 決定之後,姐姐的心反而安定了。 我們姐妹倆也一起去龍山寺拜拜,祈求觀世音菩薩和諸神,保祐姐姐一切順利。 到了門診的日子,姐姐當天下午是由『久病成良醫』的大嫂陪同,一起去醫院門診,和醫師商討接下來的檢查與手術安排。 我們也知道這次去門診,醫師一定會幫姐姐安排輸血。 或許是擔心從不曾照顧過人的妹妹無法撐過在醫院過夜的日子,姐姐一直對我說,她獨自在醫院過夜就好,只是輸血而已,醫院裡有護士,不會有事的,叫我晚上不要去醫院。 克萊兒知道,所有的家人都認為我無法勝任在醫院照顧病人的角色,因此,住在台中的大姐,和住在家裡的弟妹也都早早表明了姐姐動手術時,她們要請假,專程北上來醫院照顧姐姐。 姐姐個性溫柔善良,總是為人著想,又不會和人計較記恨,因此愛她的人很多。 沒錯,克萊兒的確是不會照顧人。仔細想想,還真的想不出我有任何照顧人的經驗。 縱然如此,我也不可能讓我姐姐獨自一人留在醫院裡渡過漫漫長夜。 **** **** **** 深夜的急診觀察室裡,五張使用中的病床,各自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故事。 姐姐從傍晚開始輸血之後,就一直有發燒的現象,入夜之後,時而發冷,時而發燒流汗,骨頭酸痛。 令人不解的是,這家醫學中心的急診室竟然沒有冰枕可用,護士用塑膠袋裝著冰塊充當冰枕,硬硬凸凸的一團,睡起來很不舒服,最後,溶化的冰水還弄溼了床舖。 而負責處理姐姐輸血事宜的急診室住院醫師,雲深不見人,始終沒有出現過,都是由護士小姐用電話連絡,透過電話來指示下一步的醫療動作。 除了輸血,還要注射抗過敏、退燒的藥,姐姐的兩隻手臂扎滿了針孔,都腫了起來,有時還因為護士戳破了靜脈血管,而多了好幾個針孔。 每扎一針,姐姐就痛一次。 看到她的手被針筒扎成那樣,連我的心都覺得痛。 輸第二袋血的時候,姐姐的手開始感到痛,夜班護士說可能是輸血速度太快的關係,稍為調整了一下,可是姐姐依然感覺很痛。 或許因為看慣了,護士小姐覺得我們擔心的發燒、發冷、骨頭酸痛、手痛....等等,都是微不足道的問題。 但是,對第一次住院的病人而言,這些苦、這些痛是在病人身上,也是陌生而不可預知的,當然會感到擔心害怕。 我坐躺在旁邊另一張空床上,當然是怎麼也睡不著。 走道對面的病床上,有4床同樣留在觀察室過夜的病患。 第一床,是個70好幾的奶奶,在旁陪伴她的是同樣白髮蒼蒼的老爺爺,兩人說的不知是哪一地的方言,不是台語,也不是客家話。兩個老人家從凌晨三點多開始大聲爭吵,足足吵了一個多小時,大家也都聽不懂他們在吵些什麼。最後護士問老爺爺,原來老奶奶有些老年癡呆了,一直伸手要扯掉她自己身上的紙尿褲,老爺爺則生氣地制止她,因為這樣會變得很難護理。 第二床,是個中年婦女,她一直平躺在床上睡覺,守在她旁邊的是一個穿著整齊、20幾歲的年輕男生,研判應是病人的兒子。這是最安靜的一床,鮮少有聲音出現。 第三床,是個從白天胡鬧到深夜的70幾歲老爺爺,獨自一人來掛急診,根據他自己的說法,他曾經是個軍醫,但是來台之後沒有結婚也沒有家人,孤獨一人。可是,老爺爺的台語講得非常道地,還不時高唱台語歌仔戲「薛平貴」給大家聽。 像老爺爺這樣的身世,本應非常令人同情,但是他白日裡的種種無理取鬧、惡形惡狀卻惹惱了大家。 第四床,入夜後才住進來的十幾歲男孩,急性腸胃炎,由他爸爸陪著。父子倆一進來就各自躺平在床上睡著了,隔了一會兒,男孩突然大聲嘔吐,一陣忙亂之後,躺回床上,立刻又睡著了,酣聲大作。這麼容易入睡,真令克萊兒羨慕。 隔了一會兒,男孩的爸爸被手機聲吵醒,不斷低聲向對方解釋他正在急診室,他兒子腸胃炎.......凌晨三點鐘,隔著遠遠的距離,克萊兒仍然聽見,女人的聲音在電話那端苦苦追問著。 這時,克萊兒真的很想衝過去,幫這位爸爸「作證」,告訴對方 ─ 他真的沒有騙妳,他的確在急診室,不是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後來,手機又響了,男孩的爸爸乾脆起床,走出觀察室,到外面好好講電話。 之後,就是第一床的老奶奶和第三床的老爺爺輪流發脾氣吵鬧了。 在片刻的靜默裡,我也沒有絲毫入睡的可能,一方面是因為擔心姐姐的情況,一方面是因為我自己本身原本就很難入睡,如今置身醫院,更不可能睡著。 閉著眼,心裡胡亂漫想著,想起了我的臉孔,也想起了去年這個時候,我們進加護病房看爸爸的情形。 偶爾有黑影晃過眼前,我睜眼看,是護士來巡看輸血速度。 **** **** **** 清晨五點多,輸血完畢,克萊兒姐妹舒了一口氣,終於順利完成了術前第一階段的任務。 因為長期缺血,主治醫師還幫姐姐掛了心臟科,要先檢查心臟是否有受損,才能進一步安排手術。 清晨六點多,我們步出急診室,天色還很暗,卻已有許多人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姐姐一直摸著、看著自己的手掌,原本冰冷蒼白的掌心已變得紅紅的、暖暖的,很不可思議。 這是幾個熱心善良的人的血,溫暖了姐姐的手。 「等我血紅素達到 12,我也要去捐血。」姐姐感動地說。 漫步在清晨冷冽卻清新的空氣裡,天色雖然還很暗,卻感覺到城市正在甦醒,隱隱的一股活力與朝氣正蓄勢待發。 新的一天已然揭開序幕,金色陽光不久後便會撕裂黑暗的天幕,冉冉照亮大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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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雜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