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仔！」多年前我跟一個新認識的朋友陳永年，在舊金山華埠的某中國餐廳門口，等著去停車的辦事處處長，忽然聽到有人用很土的鄉音，從餐廳裡面，大聲喊叫著。

我心裡有點不以為然，在這外國的大街上，怎麼會有這樣不識相，不知好歹的鄉巴老，還像在台灣的鄉下，隔著幾畝田，鬼喊亂叫？

「大頭仔，官做大了，看了老同學還裝蒜，不認識了？」一個滿頭白髮，也沒怎麼梳理，蠻像武俠小說裡所說的丐幫長老，還好穿著乾淨雪白的襯衫，打著領帶，自餐廳右側的桌子站起來，大步跨過來，親密又熱情的抱住，並搖晃著聞聲愣在那兒，東張西望的陳永年雙肩。

「喔，原來是你！」陳永年認出來是他幾十年沒見面的小學同學。

「我們好幾十年沒見面了吧！來來，這位是葉博士，」永年拉著我的手，對他的同學說，「這位是我們小學同學林國風，在我們家鄉是首屈一指的著名企業家，家財萬貫，他一年繳納的稅金，遠比咱們兩個人終身的薪資加退休金多的多吔！愛國企業家。」

「聽說你做了大使，真的，講起話來也真外交，三句不離本行，說不過你了，進來一起用餐吧！」林國風看到我在旁，卻變得彬彬有禮，可見在國外意外的看見老同學，一時興起，也不顧一切，自然而然流露真情，喊出朋友間最原始，最親切的綽號，表示他們的深厚友誼。

剛剛聽到林國風的喊叫，起初我心裡很不以為然，但知道他們的情況後，我很快的就釋然了。

如果我是林國風的話，我會不會也像他那樣欣喜若狂，不顧一切，脫口叫出幾十年前老同學的綽號來，且又以鄉音在陌生的異鄉他國，叫喊他嗎？

最近幾年來因參加幾次小學同學會，很可以體會林國風的表現，也知道幾十年的同學間感情，不會因時間的消失，空間的變化，年齡的增加，而有所改變。同學間的稱呼，都回到幾十年前的時空中。其實可以更進一步的說，我對他們說話聲音，不必看人，仍然可以區別出來誰是誰，何況失態大叫小時的綽號呢？

「大使，我是舊金山辦事處負責僑務的劉秘書，請多指教！」坐在林國風右邊，一位四十來歲，穿著深色西服，打著領帶，臉色有點蒼白，瘦高，臉露出微笑，站了出來，走向陳永年，遞出他的名片給永年。

「喔，你們處長去停車，馬上就會前來。」陳永年眼看著劉秘書的名片，回答。

「是嗎？太好了！」劉秘書說著，轉身走到我前面，也很客氣的給了我另一張名片。

「劉秘書，久仰，久仰！我叫葉德華。」我看到他名叫耀祖。

劉秘書竟說，他要去接他們處長來，就逕往餐廳門口走去。

當大家圍著陳永年，大使長大使短的叫著時，我的腦際閃出前天晚上，在芭蕾舞會上，與負責某大學國際中心的吉米之一席話來。

吉米是遠東學的專家，哈佛出身，對中國、日本與韓國的關係與文化頗有研究，尤其美日韓關係，更是專門。對文言文也就是漢文，有很高的造詣，現代華語則只會讀，而不怎麼會說，可是日語呱呱叫，韓語也會讀聽說，沒有日語好，因我們所學大同小異，又認識幾十年，又同時在韓國多年，交情不凡。

當辦事處高處長介紹永年給我們時，說陳大使怎麼怎麼，吉米只冷冷的，沒有表情，俟他們走開後，他臉上的表情很怪異的問我，沒有大使館那麼久了，哪來的大使呢？他是駐在美國的官方代表嗎？就是駐美的代表，也不該自稱大使啊，國際間亦沒有這種前例。

我也有點莫名其妙，但告訴吉米中外古今，大家都喜歡戴高帽子，也就是說，不要說現職人員，即使離職已久的人，還是會常把他的最高官銜掛在口邊，特別相同系統的官員們，為了迎逢拍馬，低階的都會抬出高帽子來，給人戴，聽者久了以後也成自然了，何必太認真。

我就是在那兒碰到陳永年，他跟舊金山辦事處的高處長出現在那裡，經由高處長的介紹，與吉米同時認識了他。

散場後，高處長再找到我說，明天的午餐，也邀陳永年一起來可以嗎？他也是我們政大的校友，曾擔任過中南美某國的代表，事過多年，現在大家仍稱他為大使。

這種人前人後死要面子，仍擁著已經沒舞台的虛擬大使銜，空有其表，不知別人對他的虛偽如何噁心，仍自欺欺人的洋洋得意，有如穿著國王的新衣。

我這輩子只見過一位長官，官作到宰相，幾人之下，萬人之上，但退休後不只堅持只提自己的姓名，也告訴周圍的親友，別稱他過去的任何官銜，他說名不正，言不順，人名只不過是人與人之間區別的符號，加上官銜能增加能力或智慧嗎？

我退休後，起初有人也會叫我葉博士，我還可以接受，因為這學位是我正正當當努力多年獲取得的，但這次回國以後，看到滿朝都是博士，滿街也都是博士，有人更誇張地說，在街上隨手扔個石頭，被打到的必定是個博士；又聽到有人說，現在台灣每年生產成千上萬的博士，有些博士論文不只是抄襲的而已，還可論斤秤兩，每篇都有行情；每個學位不分土洋也都有價碼，只要肯花錢，隨時都可以買一個。

土博士洋博士，不都也是博士，誰還在乎真假或土洋？於是乎，也慢慢婉拒博士的稱呼。

人人天生就平等，棺材只裝死人，什麼頭銜、官銜、字號與姓名，人的一口氣斷了以後，就被裝進棺木，誰還認得你那些撈啥子，幾畫的姓名、字號、頭銜和官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