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陪媽媽走過一回探親路,老家位在福州晉安區的後浦村,離開人文薈萃的三坊七巷5.6公里。5.6公里雖說不遠,但是在爸媽及四個兄姐出生的年代,後浦村卻是個稻香陣陣小溝潺潺的鄉下。
後浦分成前村、後村,兩村之間的距離不遠,由一條條彎彎曲曲的巷子相連,巷子狹窄只能容三輪車、腳踏車通過。前村原本有座不算大的池塘,也是我們家的傷心地。
大哥、大姐生長在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代,饑荒連年。爸爸上山打游擊,家裡只留下媽媽照顧稚齡的他們。媽媽既要下田種稻又要躲日本兵,日子過得艱難,唯一的零嘴,是將入菜的豆腐干勻出一塊,然後將它切得細細碎碎的,讓兩個孩子捧在手上慢慢捏著吃。
一到冬天,衣服不夠暖,光著的腳丫子無處藏,大姐只能縮著身子將雙手蜷在胳肢窩裡取暖,時不時取出雙手湊到口邊哈哈氣,然後又再躲回胳肢窩去。
六歲那年,家裡的母豬要生小豬,為了祈求生產順利,媽媽帶著大姐上菜場準備些拜拜用的祭品。向來乖巧聽話的她,反常地向媽媽要塊糖吃,手頭拮据的媽媽只能哄著說:「梅英乖!等到媽媽殺了豬賣了錢,就有錢給妳買糖了!」大姐拉著媽媽的衣角再次央求著:「媽媽,今天吃後,我就再也不吃了!」
大姐終究沒能吃上最後一顆糖,就在那天午後,在媽媽忙碌之際到池塘邊戲水,意外地走了。
外公家也在後村,從事藤具生意,雇了不少夥計,常常往來福州、上海之間,運回一筐筐袁大頭。原本富裕的家,卻在媽媽十歲前後,隨著外公、外婆的猝逝,整個家都散了。無所依靠看盡臉色的媽媽,早早嫁給了爸爸,總算又過上幾年好日子。
爸爸琴棋書畫樣樣通,寫得一手好字,從小也沒了父母,到布莊店當學徒,得到老闆賞識,就在市內最熱鬧的東街,幫他開了綢布莊、皮鞋店。沒料到才短短幾年光景,就被一把火燒得精光,生活再次陷入絕境。媽媽至此對做生意這件事大徹大悟,懂了什麼是過眼雲煙,什麼是平淡幸福?
福州的著名小吃:福州魚丸、肉燕、芋頭肉圓、壽麵,成了許多村民賴以為生的手藝。福州市郊出產的壽山石,從清朝起就是皇家的典藏珍品,因此村內的石雕業也很興盛。每天清早天才剛亮,我都會被壽麵的拍甩聲、壽山石小販的叫賣聲、雕刻師傅的殺價聲叫醒。
那回,應該是媽媽第六次回鄉,只要祂返鄉,就是村裡的大事,全村人都跟著祂忙碌。
在大王廟為全家人求平安(非常繁雜辛苦的序程,動用許多人力)、擺大戲、設酒宴,並邀請全村人都來廟裡作客。有人想去友誼商店(當年用外匯券、外國護照才可進入的免稅商店)開眼界的、有人想去長樂送機的,媽媽就包遊覽車圓所有人的夢,所以連三歲小孩都認得祂。短短十天,我就尾隨在媽媽身後,前村、後村的繞著彎。媽媽穿著旗袍、繡花鞋、頭戴茉莉花,飄著暗香的身影,在灰撲撲的年代,形成一道十分特殊的風景。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位在林氏宗祠巷底的百年祖屋。
媽媽帶著三個哥哥離開老家遠渡台灣前,將祖屋委託給宗親代管,爸爸早逝,兩岸通航後,媽媽頻頻回鄉探親,並透過法律程序,花了2千外匯券將祖屋收回並過到祂的名下(那個年代,大學教授的月薪70 元人民幣)。我記得好清楚,當我踏進祖屋那一刻,在淚眼模糊中看到媽媽臉上淌下的淚水。淚水中,飽含媽媽宛如一部小說的大半人生。
隔年,四個兄弟又陪媽媽回過一次老家。後來,媽媽生病了,媽媽走了。之後整整20年,我們不曾和親友聯繫,也不知道家鄉的變化,只聽表姪說,祖屋已破舊不堪,雜草叢生,並傳來照片給我們看。
去年11月,我們兄妹聯袂回鄉,老家早已不是當年樣,稻田、菜圃都不見了,整個後浦村全被亂七八糟的自建屋,以及龐大的外來人口弄得雜亂不堪,老屋狀況更是慘不忍睹。牽涉到拆遷問題,老屋只能按照原樣簡單修復。從擬定修繕計畫、找好工頭、估價到正式完工,花了整整一年時間。
原本全然陌生的故鄉,在幾度奔波往返間,我們終於不再迷路、不再陌生。
飛往福州那天,天氣極好。五月來時滿山遍野的油桐花,如今已被護欄上綿延不止的九重葛所替代。放好行李,拿好禮物,我們立刻依約往老家走去。進入窄巷,遠遠看到敞開的嶄新咖啡色鐵門,心止不住的砰砰跳著,小巷忽然變得又遠又長。我們加速腳步直接入屋,姪兒、姪孫已在大廳前廊等候。
刻意保留下來的木門、舊鎖、萬年青、石磨、春聯殘墨,全都靜靜守在小院各個角落,我們前前後後的不斷走著、看著、觸摸著。
爸爸、媽媽,我們到家了,家修整好了,不知道可是您們記憶中的樣子?您們歡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