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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不死
2013/12/05 18:18:00瀏覽1309|回應0|推薦131

         

那天正好是加拿大的國殤日(Remembrance Day)。我抵達病房時,看到坐在護理站整理資料的男護理師肯尼,我隨口問他有何新狀況;他笑著搖搖頭,接著說:「200病房的病人是退伍軍人。他正在看來自渥太華陣亡將士紀念碑前紀念儀式的實況轉播。你也許可以找他聊聊。」

 

加拿大實行募兵制,當過兵的人不多。肯尼知道我大學畢業後,在台灣當過預備軍官,因此這麼告訴我。

 

我一邊點頭,一邊注意到200病房的病人叫愛德華(非真名),81歲,是攝護腺癌末的病人。

 

敲了敲門、聽到回應之後,進到病房,一眼就看到掛在牆上的大罌粟花。我馬上聯想起國殤日之前,退伍軍人都會在街頭上請人們樂捐,購買塑膠做的罌粟花。因此,每年一到十一月,幾乎人人都是胸前一朵紅色的小花,紀念為國捐軀的將士們。

 

這傳統源自於第一次大戰終戰後,位於法國Flanders Fields的加拿大軍人公墓突然如火如荼地開了一大片血紅的罌粟花,幾乎覆蓋了整片公墓,就像是在叮嚀世人:不要忘了他們為國家流血捐軀的可歌可泣的事實。後來一位加拿大的軍醫約翰馬克雷(John McCrae)為這寫了一首詩 In Flanders Fields,此事因而流傳後世,而加拿大以及英國民眾在這段期間,也就都佩戴罌粟花,表示對於軍人的感激及崇敬。

 

我做了自我介紹之後,本來半瞇著眼的愛德華一面伸出手來和我握手,又為我介紹坐在陪伴床上的夫人 - 一位東方女士。電視轉播的節目顯然已經播畢。

 

我開門見山地告訴他我知道他的軍人背景,他用手指指另面牆上的照片,也示意我過去看看;我就走了過去。只見一張照片中,年輕的他穿著身著戰鬥服,英姿活現;另一張照片則是有些發福的中年的他,穿著白色海軍禮服。他「長草」的軍帽簷,以及幾條大金邊的袖口,顯示他的官階不低。

 

我回過頭去,半玩笑地向他行了個軍禮,隨即說道:「哇,你還是個大人物呢!讓我這個前陸戰隊的少尉排長向你致敬!」他也連忙回禮;雖然已經病入膏肓,他回軍禮的姿勢卻還可真是一板一眼,毫不含糊,而且一臉嚴肅莊重樣,蠻當一回事的,讓我肅然起敬。

 

愛德華好像好不容易找到了知音,他要我拿了張椅子坐在他床邊,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軍旅生涯。

 

雖然他已病重,講起話來,還是頭頭是道,條理分明,而且聲音洪亮,清晰可辨。他說:他來自英國,服務的當然也是英國皇家武裝部隊。他先參加SAS特種部隊,後來又轉到海軍,在各種艦艇上服役過,退伍前,是艘輕巡洋艦的艦長。

 

「輕巡洋艦?哇!」我知道巡洋艦噸位與裝備都介於驅逐艦與戰鬥艦之間,是一種機動性大、戰鬥力強的船艦。

 

於是,我自作聰明地說:「你的那艘輕巡洋艦,大概有五千噸重吧?」

 

「五千噸?」他笑著更正我:「那充其量只是大型的驅逐艦而已。輕巡洋艦平均是一萬噸;我的那艘則有一萬兩千噸!」

 

    

 

從愛德華的表情看來,顯然他對此也相當引以為傲。隨著,就開始述說著他在SAS跳傘到敵後的驚險記事,以及後來和德國海軍捉迷藏與拼死命的經緯。他一邊嘴裡不停地說著,一邊臉上沉醉在回憶的世界裡。我知道他又回到昔日的榮耀了。

 

他接著說:退伍後,他移民來加拿大,也曾參加加拿大的皇家海軍後備隊;最後由卑詩省渡輪公司工程師的職位退休

 

談了一陣,愛德華雖然還有欲罷不能之勢,但是因為他的年紀加上病情,而使他顯得相當力不從心,也因此引起他的一番慨嘆。我正想說什麼時,卻見他已經沉睡過去,於是,向他夫人打了個招呼,我就退出200病房。

 

後來,我在廚房正將洗碗機裡洗好的碗碟取出、歸位時,愛德華的太太也剛好走進來,她說她要拿開水,卻剛好也找到機會傾吐了她的隱憂。

 

她的英語腔調很重,而且有時候有些詞不達意,但是我還不難猜出她的心事。她說她來自越南,與愛德華在互聯網上認識;通訊了將近一年之後,愛德華到越南看她,兩人就成婚,而聯袂回到溫哥華。她也道出了對於愛德華就要不久於人世的不捨、失落和哀傷。

 

由她口中,知道愛德華對於自己的情況,非常了解,並能接受,我稍微感到安慰。我並告訴她醫療團隊將會盡力,使她先生身體上的痛苦減到最低。同時,除了請她自己保重,也勸她多與本地越南僑民聯絡,以便得到精神上的支持。對於這個在異國即將孤獨無依的婦人,我有無限的同情。

 

當天下班前,我再去200病房探視愛德華時,他還是虛弱,正由太太餵他吃完午餐。

 

看到我,他招手要我走到他床邊,告訴我說;有機會重溫當年的往事,讓他感到開心。當我對他說:「下週見」時,他黯然地說:「I wish that could happen, but this may be the only meeting we would ever have. Thank you and it's nice talking to you.」他大概有預感,因此用的是虛擬語氣;病人通常對自己的病況最了解。

 

聽了他這麼說,我輕輕地拍撫著他的肩膀,同時安慰他:他一生為國家的安全,為世界的和平而出生入死,功勞很大;後人都會為他感到驕傲,而永遠紀念著他的。我特別加重語氣地說:老兵不死!

 

他點點頭,喃喃地說:「對的,老兵不死,他們只是悄悄地引退、消失而已!」就又沉沉昏睡了過去。

 

我向他太太致意後,又再向這位老兵鄭重地行了個軍禮,方才退出病房。

 

等電梯下樓時,想到許多和愛德華一般為國獻出青春、捐出生命的軍人,我心中就滿是崇高的敬意。記得以前探訪故鄉鐵砧山上的軍人公墓時,就有這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今年年初有機會去太魯閣玩時,更駐足長春祠裡良久,拜謁那些英雄。面對為了開築橫貫公路而捐軀的退伍軍人的牌位,心裡澎湃激盪,不能自已。

 

人生苦短,生命的意義就在竭盡所能,貢獻一己之力,造福後世,那才是永垂不朽的偉業。在這上面,軍人功不可沒,英雄之名,當之無愧。然而,一個多禮拜來,從阿富汗戰場回來而患有「創傷後症候群」(PTSD)的加拿大軍人,已有四位因走不出陰霾而連續尋短身亡,令人心痛! 

 

邊想著,我心裡邊念著:老兵不死!為所有英雄將士、為愛德華與他夫人祝福之餘,我也感激所有引退、消失了的老兵,更祈求他們繼續護佑他們曾經用生命捍衛過的社稷與世界。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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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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