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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緣
2013/09/10 00:00:00瀏覽1462|回應0|推薦111

            

 

610病房的房門半開,但是裡面床簾拉起。輕輕敲了兩下,聽見傳來虛弱的“come in”之後,我掀開床簾,探頭走了進去。坐在床上的,是一位看起來相當帥氣的男子,消瘦的臉龐上,雖然一雙大眼稍嫌無神,堅挺的鼻樑,以及薄薄的嘴唇,卻顯出剛毅之氣。根據資料,病人叫史蒂夫(非真名),現年61歲。

 

那時正值早餐時刻,我自我介紹後,覺得「民以食為天」,乃自然地問說:「早餐吃過了嗎?」史蒂夫苦笑了一下,先謝謝我這麼問,接著回答說:「我已經八個月沒進過食了。」說完把他由腹部餵食的管子提上來,讓我看個清楚。我猛然記起他患的是食道癌,應該是無法進食的;於是,趕快為我的疏忽向他道歉。

 

得知他可以進液體的飲料時,我問他想不想喝茶。聽到喝茶,他眼睛一亮,連忙說好。接著,他說他以前追隨一位師傅練武功時,曾經跟著師傅喝鐵觀音,他覺得不錯,不過,師傅離去後,他就再沒有品茶的機會。說著、說著,史蒂夫好像沉思在往事中

 

看他如此,我突然想起來今年初在羅東聖母醫院的安寧病房服務時,病房的護理長曾分享她為一位不太願意說話的病人泡茶,而引發他得到被疼惜的感動,因而滔滔不絕講述他生平故事,讓他從追述往事的過程中得到心靈平安、最後得以安然離世的經驗。

 

想到這裡,我賣關子地請史蒂夫等一下,說我稍後再來。

 

我走回廚房,開始煮水,泡烏龍茶。聖母醫院的護理長曾經學過「茶禪」,看她全神灌注地以優雅、緩慢的動作,把禪理應用在泡茶、送茶上,讓人感到出塵離世之高逸,與她誠摯待客的用心。我既沒學過茶禪,在這裡設備也不足,我只能粗枝大葉地勉強將就。還好,這茶葉是我從台灣帶回來的高山有機烏龍茶,屬於三分熟的春茶,味道甘醇可口。我曾經請一位來自香港的病人先生喝過,他讚不絕口。

 

我端著泡好的茶,回到610病房時,史蒂夫正坐在床上閉著眼睛打坐。約莫十分鐘過後,他眼睛緩緩睜開,看我手上端的茶杯,他問我說:「是給我的嗎?」

 

接過茶杯,他先端到鼻前,品賞茶香。只見他雙眼閉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說:「哇,好茶!不過,這好像不是鐵觀音喔?」我告訴他這是烏龍茶,來自台灣。

 

史蒂夫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茶,他臉上的表情告訴我他又回到昔日的情懷了。喝完之後,他老到地把空杯子又輕輕地嗅個不停,大有意猶未盡的味道。我拿了他的空杯子,回到廚房,再為他沖泡了一杯。

 

喝著第二杯茶時,正如我預期的,史蒂夫的話匣子打開了。

 

他告訴我:他是出生於印度的英裔,小時候就隨父母遷來加拿大。年輕時,跟隨一位來自台灣的師傅學習中國武功、太極拳等。等到他得了真傳之後,師傅也走了。於是,他繼承了老師的衣缽,成了加拿大第一位教授中國武術的白人。

 

說到這裡,史蒂夫停頓了一下,我隨著他的眼睛往外看去。

 

只見溫哥華典型的夏天在窗外一覽無餘:萬里長藍的天空,幾朵白雲點綴其間,悠閒至極;突然,幾隻海鷗以優美的姿勢滑翔而過,打破了沉寂的畫面。由十六樓往下望去,諸多建築格式不一的屋舍,似隱忽現地散佈在濃綠的樹叢間,整齊劃一的馬路有車子緩緩行駛而過

          

「四十年來,我在自己的武館教過無數的學生」史蒂夫的聲音驚醒了翱遊在夏日時光中的我。我的眼光趕快回到他的臉上時,發現他仍然注視著窗外;等到講完這一句時,他才又轉過頭來,啜了口茶,繼續他的故事:「不過,學生學武功,『健身』當然是附帶的效果,我卻一直不斷地強調:其目的應該在於學習『自律(self-discipline)』。更重要的,除了自衛之外,我嚴禁他們將武術作為挑釁、打架的工具。要是有誰這麼做而讓我知道的話,我絕對馬上請他走路。」一番話,讓我非常佩服。

 

第二次去看他時,剛好他的太太克蕾兒(非真名)在場。她說史蒂夫對我泡的茶稱讚有加,她也想試試。

 

我本來也早有再為他泡茶的想法,心想:這正好,我就多準備個杯子就是了。端著上面有兩杯茶,加上幾塊餅乾的托盤進到病房時,史蒂夫請我也陪他們喝茶。於是,我再回廚房多冲了一杯茶,加入了他們夫妻之間幸福的談話。

 

史蒂夫說克蕾兒是他原配病逝後再婚的妻子,但是他們全家感情很好,原配所生的三個孩子都已經成年,他們對克蕾兒卻都以「媽媽」相稱,這在白人的社會是少見的,可見他們感情之厚篤。不只如此,史蒂夫說:他和克蕾兒不久前才重發婚約的誓願,彼此重申不朽的摯愛。聽夫君提到這個事情,克蕾兒嬌羞地上前握住他的手,臉上閃著幸福的光輝,卻難掩即將生離死別的苦痛。

 

因為他們兩人都極喜歡喝烏龍,可是本地買得到的,若不是次級品,就是加過味的「人工茶」,因此,我再次去值班的時候,特地給他們帶去一包我「珍藏」的,算是作為這段茶緣的茶禮,也換來他們兩人的連聲感謝。

 

再過了一個星期之後值班的日子,我剛走出護理站時,就看到克蕾兒獨自低著頭,站在史蒂夫病房外的走廊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迎了過去,先問她史蒂夫病情如何。這一問,竟把她的眼淚給問了出來。原來,先前一天,史蒂夫疼痛難當,嗎啡已無法發揮作用;於是在他本人的授意,以及主治醫師與克蕾兒全家首肯之下,醫師施用藥劑讓史蒂夫進入昏迷狀態(medically induced coma);這是進入死亡的前奏,怪不得克蕾兒感傷了。我相信雖然他們對這一刻的到來,必然老早就有心理準備,只是一旦死別時刻臨頭,卻又是不捨、又是難過地傷心不止了。

 

我進到病房時,只見床上的史蒂夫雙目微閉,神情平和,就像在睡覺似的。他們三個孩子,加上女兒的男友都散坐在房間各角落,靜默著地為即將遠行的父親祈福。

 

我走近史蒂夫床邊,趴在他耳邊對他道謝、道愛與道別 為他給我機會為他服務、向他學習而道謝;為他傳授武功時給學生的訓示而道愛;也為他的即將離去而道別。

看著他泰然自若的樣子,我知道他已經全然放下,正在平安地準備步上那段沒有歸路的旅程。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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