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來自網路；非健彰本人）

健彰（非真名）自XX基金會轉到安寧病房後，就不曾闔過眼。這是我們短時期的觀察所得，這結論卻也得到他的看護的證實。

「他不睡覺嗎？｣有一天，我好奇地問他的看護。「我想他是睡的，不過，植物人不都是不清醒的嗎？睡不睡都一樣；唯一我可以斷定的是他眼睛一直都是睜開著的。｣這位王姓男看護篤定地說。不過，我的問題卻仍然沒得到解答。 

根據我曾上過的關於「昏死｣的課：植物人的腦幹大多還沒完全被破壞，因此，他們可能會有無意識的反應、呼吸、咀嚼食物、打呵欠、皺眉等動作，卻不會思想，對於他們周遭所發生的事也完全沒有覺知，因此，他們的這些動作是與生俱來的，也不具任何意義…。但是，這個描述卻好像不適用於健彰。 

第一次走近健彰的病床時，只見他面無表情，雙眼瞪得大大地定焦在天花板上，不時有「呼呼｣的呼吸聲從氣切的管子傳了出來；因為體內積水，四肢浮腫，腹部也鼓得很大。看到這個被鎖在軀殼裡的靈魂，雖然不明白他的病況，我還是非常不捨。一邊輕輕拉著他的手，一邊貼在他耳朵旁對他說：「健彰，難為你了。我知道你有苦說不出，心中的悶氣不是我們可以想想的。｣聽我這麼一說，他的兩眼依然盯著天花板，卻有眼淚緩緩滲了出來。 

他顯然聽到了我的話，而且有了反應！我知道人甚至在剛往生時，都還有聽覺，更何況只是長期昏迷的植物人；所以，健彰聽到了我的話不足為奇，但是，又做了有意識的反應，這就與傳統上對「植物人｣的定義有些出入了。 

我心中感到震撼，卻有更多的不捨。健彰想必有什麼委屈或不平需要述說，卻礙於身體的狀況而無法表達；多麼悲哀，也多麼值得同情！ 

後來，當一位自稱是健彰三姐的女士來訪時，更奇妙的事情發生了：健彰不僅再次掉淚，而且變得相當躁動。他姐姐看來對這種情形已經習以為常，只輕聲對他說：「不要激動喔！｣而已。 

據這位女士說，健彰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中學畢業後，就進入職場，當一名貨車司機。每天早出晚歸，平日工作努力，待人和氣，做事盡責，深受同事的敬重。結婚後，育有一男一女。然而，因健彰工作太忙，也許疏於照顧太太，使得她難耐空閨的寂寞，而紅杏出牆，導致兩人婚姻破裂。後來，健彰認識了另一個女孩子，談及婚嫁時，有人警告他說這個女孩子染有許多惡習，但是，熱戀中的健彰哪聽得進去？ 

說到這兒，健彰的三姐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果真如大家所料，竟然是歷史重演了！｣生了兩個女孩子之後，健彰的第二個太太就開始抽煙、酗酒、賭博，甚至濫交男友，可是，健彰對她的需索卻百依百順；除了每個月的薪水自己只留下幾千塊錢零用，其餘悉數交給老婆之外，對於她所欠的賭債，也都想法舉債償還。奈何他太太食髓知味，竟然勾結男朋友來敲詐老實的健彰。當兩人的詭計被識破後，健彰只得與之離異。兩個女兒，大的歸母親，當時只有九歲的珮君（非真名）則與父親相依為命。 

離婚後的健彰繼續開車，對珮君疼愛有加，但是，珮君一方面想念姐姐，另一方面也對自己的命運自怨自艾，加上青春期的反叛心理作祟，就常與老爸頂嘴。健彰想盡辦法取悅女兒，但是，珮君依然我行我素，讓健彰傷透腦筋。  

有一天，健彰拖著一身的疲憊回到家，準備了晚餐後，女兒竟嫌菜不好，而要出去和朋友吃飯。健彰一句話沒說，躲到房裡，自己一個人喝起悶酒來。他本來就身體虛弱，心中鬱卒，加上時常為賺多些錢而加班，因而疲勞過度；現在又生悶氣、喝悶酒，正是形成「最佳風暴｣各項因素的大結合 – 健彰越喝越多、越想越不值得，一氣之下，終於爆了血管，而且因為腦子缺氧太久，竟至昏迷不醒。搶救無效之後，就被送到專門收養植物人的XX基金會；女兒也被安排住進少年監護機關。 

住在XX的健彰，眼睛就是如此睜得大大地，像是在等著珮君，又像是在控訴著世事的不平似的。珮君也許是功課忙，也許是內疚之故，很少去陪伴老爸。只有這個三姐對他的遭遇異常憐憫，定期去基金會看他。這也是為什麼健彰看到她時激動、興奮的緣由了。 

健彰的病況每下愈況。這天，他體內所積的水分不僅由口中冒出，也從氣切的管子口滲了下來。這種事已經重複發生過；解決的辦法是抽腹水，讓病人舒適些，但是，過幾天之後，腹水又積…。三姐傾向就讓健彰好好上路，不再折騰他；但是，主治醫師則以為如果健彰走時能夠舒適，那也是安寧照護所追求的。三姐被說服之後，床邊四周的布簾拉了起來，醫師及護理師在裡邊開始為健彰抽取腹水。 

過了好一陣子，布簾拉開，一切清理乾淨，健彰又像往常一般瞪著大眼地等待著，不過，大家心裡有數，健彰的時辰快速地逼近了；他的三姐一直在打手機…。

那天中午過後，一個瘦瘦的少女袪生生地出現在安寧病房，一定是珮君了！護理長馬上放下手邊的事，迎了過去。 

珮君知道老爸病危，雖有護理長陪著，卻不敢走進病房，而只坐在交誼廳的椅子上飲泣。護理長問她有話要說給爸爸聽嗎？珮君點點頭，卻說：「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於是，護理長就拉著她的手，陪她一起走近健彰的病床。健彰好像感覺到珮君的臨在似的，又顯得很激動。珮君見到即將離她而去的爸爸，心中的感傷與愧疚更讓她難過得哭了起來。護理長就一手拉著珮君的手，一手也輕輕把健彰的手拉向床沿，讓兩隻父女的手緊緊地交疊握住，同時對健彰說：「健彰，你疼愛的珮君來看你了。她有話要說，卻說不出口。就由我來代她說吧：爸爸！我很愛你，可是都不曾說出口。我要為以前的不懂事、與你頂嘴而道歉；我也要謝謝你疼我、愛我。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你不用擔心。我不忍心你受苦，更捨不得你離開我們，可是也請你放下，無牽無掛地好好走。｣護理長說完，珮君哭得更大聲了。健彰的兩眼早在護理長剛開始說話時，就一直注視著這個他鍾愛的女兒，而且淚水緩緩地滲出。好一幅感人的父女重逢圖！當時在場的每個人都熱淚盈眶；那個景象也深深地印在大家的心目中。誰說植物人沒有知覺？ 

當天下午，健彰在珮君與三姐陪伴、環視下，安然離世；那時，他心中想必是充滿感恩與滿足的吧! 

我們都為健彰慶幸；還好，有貼心、善解人意的護理長及時幫珮君向他道謝、道歉、道愛、道別，而讓他在時辰到時，能夠了無遺憾地上路。 

向臨行者道謝、道歉、道愛、道別正是安寧精神之所繫。但是，我想除了「道別｣之外的「三道｣，卻也都是值得我們在平時就該常常學習、實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