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陰冷的夜晚。外面潺潺的雨水以及刺骨的濕寒，正是溫哥華嚴冬時分的寫照，除了街道邊的路燈使勁地放出光明之外，天空一片灰暗。然而，派德森大樓的十六樓卻燈火通明，熱鬧非凡，處處洋溢著年節的喜悅。

為了準備為病人及家屬舉辦的聖誕晚會，本來就不是很大的廚房被擠得更形狹小；在裡面穿出穿入，來回忙個不停的，都是不值班的團隊人員。有的將冷藏的食物加熱，有的把肉、香腸放進烤爐裡，有的排裝冷盤，有的準備飲料，還有的忙著將要送給病人的禮物裝入大紅襪裡…。看到幾乎沒有我置身之地，我退到一旁，幫忙把各式已經可以上桌的餐點搬到設於護理站前長廊的兩個長桌上。

這時，優美悠揚的聖誕音樂由交誼廳裡傳了開來；我知道年年都在佳節用天籟撫慰病人及家屬的那個四重奏又來了。我探頭一望，果然不錯：那個包括小提琴、大提琴以及鋼琴，而由一對夫婦帶領的小樂團正在彩燈閃爍、喜氣洋洋的聖誕樹旁用心地譜出他們心裡的祝福。他們精湛的琴技、室內溫暖的氛圍，加上處處是聖誕紅盆花的熱鬧，帶給了末期病人與家屬許多的慰藉和平安。

有幾位能夠起床的病人已由家人陪同，坐在輪椅上，正靜靜地欣賞也許是他們這一生最後一次聽到的聖誕音樂。興奮、惆悵、喜悅、懷舊與感傷交雜的表情充分透露在他們臉上，不過，也不難看出他們滿足與感恩的神情。

突然，“Here comes Santa Claus”的樂曲聲由樂師們的巧手傳了開來；隨著”Ho！Ho！Ho！”的笑聲，聖誕老人由長廊的一端走了過來。只見他跟著旋律、踩著舞步，輕快地進入交誼廳。接著，他拿出一個個的大紅襪，送給在場的病人，同時也祝福他們聖誕快樂；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清楚地印在他們的臉上。一陣子過後，聖誕老人又在”Ho！Ho！Ho！”聲中離開交誼廳，前往病房去看訪那些無法參加晚會的病人了。

我朝四周看了看，發現好像沒有什麼需要我做的；於是，我也往另一端的病房走去，我心中記掛的是上次值班時緊抓著我的手不放的黛安（非真名）。本來我剛剛到病房時，曾去探了一下頭，發現她正睡得酣熟；我沒打擾她就退了出來。

黛安是個年近八十的卵巢癌末期病人，癌細胞已侵入身體各處，醫生說她隨時都可能會離開。據說她沒有親人，住在安養院時，幾乎沒有訪客；病情加劇得需要入住安寧病房後，聽說曾有安養院的朋友來看過她，不過，那朋友也是泥菩薩過江 - 自身難保，因此，一次之後，就絕了踪影。

上次探訪時，她說話聲音很低，不易聽清楚，而且她非常虛弱，因此，我沒久留。但是，離去時，她一直念說：「你是個好人｣而緊拉著我的手，讓我走得有些罪惡感，也因此心中惦念著她。

當我進到她房間時，只見她斜躺在床頭升起的病床上，頭套噴霧器，以協助呼吸；床上有個裡面好像裝了禮物的大紅襪，顯然聖誕老人剛來過。

看到我，她急著想拿掉噴霧器，以便和我說話。我一邊笑著向她搖搖手，同時，用食指放在嘴唇之前，示意她先不要說話；一邊搬了張椅子，坐到她的床邊。

過了一會兒，她要我幫她把噴霧器拿掉，輕輕說：“I’m all right now.”

取掉她的噴霧器之後，我先跟她道了聲：聖誕快樂，並為她無法參加外面的晚會而連聲婉惜。她卻笑著說反正音樂聲可以傳到她房裡，所以在裡面也一樣，更何況因為可以躺在床上，反而覺得舒服許多。接著，她又把我的手拉住，說道：「你是個好人！｣又是那句話！我實在不敢當她的稱讚，卻又不能反駁，只得回答說：「妳也是啊！｣聽我這麼說，她笑道：“I am only trying to be.” 於是，我也學她，說我也只是試著當好人而已。

想不到這一段短短的對話，卻引來她一聲輕嘆。我以為說錯了什麼話，正邊回味著剛剛的話，邊找話題接續時，卻聽到她說：「其實，我們一生中都應該存好心、做好人、行好事。這就是我們人之所以為人的功課。但是，人的弱點卻常常讓我們跌跤，而無法時時、處處都照著我們的本意過活。｣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接著說：「所以，我們只能說要試著盡力去做而已。｣原來她是嘆息我們無法如願地經常遵照我們的本意去生活、做我們想做的事。

用力說完這些話之後，黛安連連咳嗽。我急忙過去為她按撫她的背部，同時也問她要不要再把噴霧器帶上。她搖搖手，等咳嗽停止後，連忙說她只是話說多了，喉嚨乾燥而引起咳嗽罷了。

看到她床上的大紅襪，她笑著說：「啊，聖誕老人想必是在我睡著時來過了。｣說完，將裝禮物的紅襪袋拉近，同時，伸手從裡面先拿出的是一隻泰迪熊。「啊，睡覺時有人陪伴我了！｣她高興地說著。接著，又拿出一雙毛線織成的長襪。「正合我天冷時使用！｣真是懂得感恩的老太太！

看她把泰迪熊抱在身上的樣子，我為她在生命末期有機會如此興奮而為她高興。怕她太累，我想要離開的樣子被她「看穿｣，她話裡不掩失望地說：「我不該把你留太久；你應該去探訪別的病人的。｣我連忙告訴她只要她不累，我沒問題。

聽我這麼說，她說：「趁著我有精神，你就陪我談談吧！｣於是，她先談起她的家庭：家中唯一的孩子的她在父母雙逝之後，就沒有了親人。她本來起勁的音量突然低了下來，也許想念著她的雙親吧！我趕快拉著她的手，對她說我的雙親也全都離開人世了。說著，我趨前給她一個擁抱，表示同病相憐。 

接著，她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對我笑著說：「你和我不都是說正在試著做好人嗎？｣我點點頭。她接著說：「為我這個小人物，我能做的，就是在我的崗位上敬業、愛物、助人；在日常生活上也是如此：不奢、不貪，力求簡樸。｣聽著、聽著，我不禁對面前這位即將離去的老婦人肅然起敬，因為她所說的，也是我努力追求的目標。

正當我聽得出神時，黛安的說話聲嘎然停止。我有些不解地看看她，她望了我一眼之後，卻把頭轉向漆黑的窗外，黯然地說：「但是還沒有做到十全十美的時候，我卻已走到生命的盡頭了！｣說完不勝唏噓。

我發現我原先拉著她的手一直都沒放開，於是，我另一隻手也握了過去，讓她略略感到溫暖與支持。兩個人一起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我開口了：「其實，我們一生都有學不完的功課；這也是中國一句老話『學到老，學不了』的意思。｣停了一下，見她正看著我，好像希望我繼續說下去。我就把只要平時盡心、盡力行善避惡，要走之時就不該有遺憾的話，為她闡述了一遍。說完，我強調地說：「畢竟，我們都無法成為完人，除了那傢伙！｣說著，我用手指指了指天上。我最後的動作，引來她的一陣笑聲。笑了一會兒，她說道：「我相信有超自然的力量，但是，卻不一定是宗教要我們信的那一套。｣說到這裡，她頓了頓，又接下去：「只要我們一生都試著做好人，對於死亡，我們就沒什麼可恐懼的了。｣

說了這許多話，黛安倦容漸露，我對她道了聲：「聖誕快樂｣，幫她把被子蓋好，就準備告辭。她枯瘦的臉龐帶著一絲微笑，對我點點頭說：「你是一個好人！｣我接下去的“I am only trying”聽得她邊點頭、邊對我伸出了大拇指。

走出黛安的病房，由交誼廳傳過來的聖誕樂聲仍在四周飄蕩迴旋，我看看沒什麼需要幫忙的，就自己一個人往空中花園走去。

那裡的樹叢，也結上了燈飾，在黑夜裡一閃一閃地爭相鬥艷。我走向牆邊，只見遠方市中心的摩天大樓燈火輝煌，像是一片太平盛世，但是，在看似光明的偽裝下，我知道全世界現在正有多少人在不義、貧困、飢餓、疾病、歧視等罪惡的壓迫下受苦？有時，為自己能力渺小、未能協助他們而蹉歎，不過，回想剛剛與黛安的一番對話，我不禁想著：只要每個人時時處處存好心、做好人、行好事，而且繼續努力，試著朝著這個目標邁進，這個世界就會充滿希望、慈愛、光明、公義與和平。當然，鐘鼎山林人各有志；我無法要求他人，只能激勵自己。

.

.如果聖誕節的真義是因著耶穌的降生而表達愛的傳播，我們在慶祝之餘，難道不該為此節日的真諦而盡些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