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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寧病房的看護
2014/07/01 00:00:00瀏覽3029|回應0|推薦135

 

羅東的多雨,為我這個來自「雨港」的老溫哥華來說,實在沒什麼稀奇,雖然這裡的濕度較高,需要多些時間適應。

 

這天,連日陰霾與細雨竟然被藍天和艷陽取代,我心中暗自讚美著這一個美麗的春日!

 

我一早就到了病房。忙了一夜、電力幾乎已消耗殆盡的大夜班護理師,正忙著交班給早班的同仁。和她們打了個招呼後,我徑自往空中花園走去。

 

成立不到八年的聖母醫院安寧病房,除了有新穎、齊全的設備,以及充滿愛心的團隊之外,空中花園是一特色。本來,幾乎所有的安寧病房都設有花園,以供病人及其家屬散步、談心、賞花、怡神之用,這裡的花園寬廣空曠,而且因為位居十一樓,羅東的景緻一覽無遺。花園裡,除了中間是一大片綠色的草坪之外,靠外面圍牆處,種有各類花木,綠葉襯托紅花,更令人賞心悅目。而靠花園的四間單人病房則都有門通往外頭;陽光普照之時,常可見到病人或坐輪椅、或連床被推到花園來曬太陽,吸取維他命D,更讓他們換換環境,免得終日窩在有時令人十分沮喪、憂鬱的病房裡。

 

在花園裡繞了數圈,伸了伸幾次懶腰,做了幾個深呼吸,以迎接這嶄新的一日之後,我就轉身回病房。

 

確定今天入住的病人床位、也將該更新的資料弄妥之後,我先到小小的佛堂去。

 

在莊嚴的梵音聲中,面對著慈祥的阿彌陀佛雕像,我雙手合十,虔心求佛菩薩讓我有足夠的悲憫與耐心,來陪伴這些已經走到人生盡頭的病人,也讓我有十足的智慧與警覺,來學習他們在瀕死時所教給我的人生功課。

 

從佛堂出來,恰好碰到前往配餐室準備早點的印尼看護阿迪。看到我,她疲倦的臉上馬上堆上可親的笑容,並輕聲說:「早安!」她的倦容,清楚地告訴我她昨夜又不得好眠。

 

這裡的病人,大多僱請有私人看護,一方面協助護理師及照服人員,一方面也提供病人不時之需的服務。經濟困難的家庭,社工也會向有關機構申請財務補助,為窮困病人請來看護。

 

私人看護中雖然有男性,卻以年輕的女性為主,他們都需經過訓練,深諳照顧病人之道。她們是24/7地陪著病人,夜晚都只能在病床旁狹窄的陪伴床略略小睡,一聽到風聲草動,揉揉惺忪的睡眼,馬上就得起床,準備因應之道。她們一般工作相當辛苦,除了必須為病人抽痰、換尿布、換床單、推病人散步、幫病人洗澡、餵藥、餵食,有時還要陪病人講話、哄他們吃東西等等。這種工作不是一般人可以擔當的。

 

當然有很多病人家屬對這些看護心存感恩,甚至把他們視同家人看待;但是也有很多沒有同理心的,認為我既然付了你錢,你就得為我服務,再粗重、再辛苦的工作,甚至不屬你份內的,也不能推辭。這些看護有時受了病人或家屬的氣,不僅不能吭聲,還得小心賠不是;這種情形尤以外籍看護最為嚴重。

 

當天病人的看護中,有五位來自印尼,一位來自菲律賓,其他的四位則是本地人。剛好那五位印尼籍看護所照顧的病人,都已在病房住了一個星期以上,也許是同胞,又是命運相同之故,她們感情很好,情同姐妹。如果情況許可的話,她們會在一起午餐;假若某人照顧的病人有了狀況,或某人有事必須暫時離開,其他人也會過來幫忙、照應,充分發揮同舟共濟的精神。

 

阿迪有著健康黝黑的皮膚,明亮深邃的眼睛,整齊潔白的牙齒,笑起來相當可愛。她照顧的「阿公」是八十多歲的末期攝護腺癌病人。他經常晝夜顛倒,夜間精神很好,要這要那,一會兒又要起來如廁,一下子又肚子餓需要喝牛奶。阿迪也只好跟著他忙東忙西,而經常只有一、兩個小時的睡眠。白天裡,她的「阿公」呼呼大睡之際,她卻因為病房裡人多事雜,聲響不斷,而無法入眠;或許她也不願在阿公來訪的家人面前睡覺,讓他們誤以為她偷懶。因此,大家看到的阿迪就是經常睡眠不足,精神不濟,讓人為她叫屈。

               

同樣來自印尼的蘇瑪爾就幸運得多。她照顧的「阿嬤」幾乎整天、整夜都在昏睡中,除了定時為她翻身、換尿片之外,蘇瑪爾就好像無所事事一般,因此,她就經常玩她的手機,和印尼的家人或友人講電話。不過,要是阿迪真正累壞了,蘇瑪爾也會自告奮勇地為她分攤工作。

 

跟阿迪打過招呼,我轉身輕敲了1101病房的房門,聽到裡面「請進」的回應聲後,我推門而入。

 

坐在沙發上朝著我點頭招呼的是病人家屬僱請的看護阿珠。

 

生長在附近大同鄉的阿珠,大約將近四十歲吧,蓄著短髮,身體強壯,自信且能幹,從事看護的工作已有十年的歷史。她目前照顧的病人患的是肺癌,不過已經轉移到骨頭,可是家人不願告訴他他已病入膏肓的實情;只說:先到11樓的病房來休養,等到體力恢復後就繼續做治療。但是這位病人自從入住安寧病房後,就一直嗜睡,偶爾醒來就喊疼;打下止痛針後,他就再徐徐入睡,因此,我除了在他床邊為他施藏傳佛教的「頗瓦法」或「施受法」,也為他祈福之外,就很少和他有互動的機會;對於病人的情形以及家人的想法,都來自阿珠。

 

對阿珠所說,我本來沒有什麼懷疑之處,直至她說:病人不願意在他臨終時,有家人在旁,因為「這會造成他們心理的負擔」;她更加強語氣地說:她照顧過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病人都有如此想法。這個說法不由得讓我心中起了個大問號。於是找了個空檔和一位資深護理師問起這個事情。

 

她告訴我:阿珠都是如此告訴團隊人員的,但是經過與家屬談話後,發覺那都只是阿珠本人一廂情願的想法。

 

「她為什麼不要家屬參與病人的臨終呢?」我好奇地問著。

 

那位護理師聳聳肩:「也許她以為這樣的話,自己就可以全權掌控吧?」不過,她說因為大家都已知道阿珠的「怪習性」,每當病人出現瀕死症狀時,單位還是馬上通知病人家屬,讓他們前來為他們的至親送終。

 

竟然有這麼「霸道」的看護?!還好,她的「詭計」已被識破;否則,家屬不是失去話別的機會嗎?這種看護也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一走進健保病房(四個人一間)的1109室,耳際馬上傳來「快,快叫護理師!我的『阿嬤』不行了!」的騷動聲。只見第二床的菲籍看護蘇珊一臉驚慌,同時急急地去按鈴。我走近一看,老阿嬤雙眼微閉,面目還算安詳,卻是呼吸急促,後頭「卡、卡」做聲,她的手也已略有涼意。護理師來了,她拉起床簾,我於是退到簾外為這位即將離世的老婦人施「頗瓦法」,期望她能夠自在自如,安詳地前往她的安息之地。

 

不一會兒,得到通知的家屬趕來了,他們急急趕到床簾裡面,希望能夠見阿嬤最後一面;這時,蘇珊掩著面出來了,她低著頭獨自站到病房一角,在那兒啜泣著。我走過去,遞給她一張面紙,同時拍拍她的肩膀,表示我的同理與安慰之意。

 

這位阿嬤不是蘇珊的第一位病人,但是她對老人的瀕死,還是難免有慌亂之情,而且她對阿嬤離去的哀傷,也絕不是偽裝的。這種情形,非屬特例;大部分的看護都會對她們所照顧的病人產生或多或少的感情,對他們的離去也會非常自然地流露出她們的不捨。

 

送走了蘇珊照顧的阿嬤,我又回到空中花園。外面的景色依舊,春陽的溫煦如初,但是我卻無心賞春,滿腦子是剛才所見的景象。

 

看護中形形色色,什麼樣的人都有然而雖然每個人個性不同,作法也許迥異,但是這些看護盡心、盡責的敬業態度,值得我們欽敬。平時工作辛苦是一件事,而且每當一個病人走了之後,這些看護就要由仲介再為他們尋找新的雇主和病人。如此,周而復始,歷史一再地重演,他們也一再地有新的適應與最終的哀傷;對於外籍看護來說,她們離鄉背井,所受的感受與創傷尤其深切,際遇尤其值得同情


想到這裡,我在感謝他們為病人用心付出之餘,也不禁為這些年紀輕輕,卻已因生活所迫而需要體驗生死大事與人間冷暖的看護們覺得委屈與難過!願他們得到應有的祝福與賞報!


(寫於羅東)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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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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