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發生在紐約的真實故事

回家三部曲

變調

（一）

女人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家裡，皮包一扔，癱躺在沙發上，嘆口氣，聲音廻盪在冷冷清清的客廳，「早就放學了吧，兒子怎麼還沒回家？」女人想著，胸口很悶，孩子好像一點兒都不喜歡待在家裡，「不知道他一天到晚都在做些什麼？」嘆口氣，女人乾澀的雙眼都快閉上了。聖誕節前夕，美容院的工作特別忙，她專門負責修飾客人的指甲，讓她們漂漂亮亮地好過節。過節？來到這陌生國度的她第二週就上班了，連喘氣的時間都很奢侈，「為什麼我不能在家享福？為什麼我偏偏要出來工作？」這是她最常咆哮的兩句話。

瞄一眼角落站在角落的聖誕樹，竟和現在的她一樣孤單，「我也想在聖誕樹上掛亮晃晃的飾品，和家人吃頓大餐啊！」女人想著這畫面，沉浸在幸福的夢中。移民來美國，不就是要過好日子嗎？「我卻為什麼這麼苦啊！」即使在夢中，女人仍無法擺脫積怨已久的不滿。昔日嬌嬌啻啻，如今精明幹練，這哪裡是女人當初想像的生活啊！

（二）

女人嫁給男人不久，公公便診斷出得了白血病，大筆大筆的錢花在醫藥費上，讓男人透不過氣來。孩子出生後，更加重了男人的負擔，家計全部落在他肩上，「要怎樣才能賺更多錢？」這樣的念頭成為男人生活的目標。但是再怎麼拼命，也沒有三頭六臂，再怎麼努力，也只有二十四個小時，男人似乎走投無路了！

外語能力不錯的男人，得知有個郵輪公司招考服務員，拿外幣的收入總歸是高些，缺點是要遠離生長的家，「但那也是暫時的」，男人這麼想，「當務之急是要改善家計，只要勤快點，也許過不了幾年，攢足了錢就回家啦！」這樣一想，男人下了結論，決定揮別妻小，告別娘親，滿懷希望地漂洋過海。那年，孩子才一歲。

「老婆，」男人激動地啜泣著，「身分終於辦下來了，我盡快安排你們過來，我們就要全家團圓了。」掛上電話，男人忍不住哭了起來，為那些思念家人卻見不著的日子，為那些孤單又無依無靠的日子，為那些揮汗拼命沒日沒夜的日子，為一切又一切，如今終究都有了結果的日子。

男人幾乎有空就打電話回家，無非想聽聽老婆聲音。他知道孩子走路了，孩子說話了，孩子上學了，孩子十歲了，男人多想抱抱這孩子！錯過了少年期，總不要再錯過青春期，如今能家人相聚，男人仰起臉來感謝上帝！是的，上帝！男人在郵輪上接觸很多外國人，常有人塞聖經給他，告訴他上帝愛他。男人無聊之際，也會翻翻聖經解悶，他覺得很有意思，看著這些洋人的生活，遠比在國內的好得太多，心裡常浮現這樣的念頭：「與其存足了錢帶回家鄉過老日子，不如接他們出來過新生活。」美國夢日復一日強烈地吸引著男人，有一天，男人終於大膽決定留在紐約，一如當年決定離開家鄉一樣堅決，毫無反顧。

剛踏上紐約，男人便遇到一個韓國人，是虔誠的基督徒，每天領著他禱告，傳福音給他，星期天先送他去中國人的教會，再回自己的教會聚會。信仰對男人來說還是懵懵懂懂，但是弟兄姐妹的愛，讓他在異鄉感到分外溫暖，在這位韓國弟兄的帶領下，男人認識了上帝，也領受了洗禮，有了同樣信仰的家人，彷彿在陌生的國度裡有了歸宿，頓時覺得踏實了。

男人白天打工，晚上兼差，攢了錢一部分趕緊寄回家，其餘的全拿去託人辦身分，生活雖不得閒，但心中刻畫著夢想，再苦再累再委屈，也不以為意。如今，手捧著合法的身分證明，家人團聚的日子指日可待，都說上帝有祂的時候，九年，多麼漫長的等待！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三）

推開門，客廳一片漆黑，「都幾點了？沒有人在家嗎？」男人生氣地把鑰匙丟在桌上，餘光瞥見沙發上的人影，一股氣湧上腦門，三步倂成兩步衝上前去，一把拉起躺在沙發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女人，「給我做飯去！」「幹什麼你，沒看我累得都癱啦！」男人聽到這話，猶如火上加油，他以更大的嗓門質問著：「妳這作太太的，到點不做飯，難道要我做？兒子呢？妳這作媽的，知道兒子在哪兒嗎？」不干示弱，女人尖聲高頻率地頂回去：「你這作爸爸的知道？你告訴我啊！」兩人爭吵，已非一日一夕，自從接了妻子孩子到紐約，就無一日安寧，一天勞累回家，無非就希望得著安慰，可是這母子二人，不但不聞不問，還把家裡搞得像網巴，一個個關在房裡盯著電腦，恐怕連這個作爸爸作丈夫的樣子都不知道了。男人怒火沖天，加上飢腸轆轆，他大吼著：「這算什麼家啊！妳不來紐約還好呢！」

（四）

少年推開門的時候，恰巧就聽見這話，他秀氣的臉糾結著，小時候一直盼著見著爸爸的面，幻想著長年寄錢回家給他買禮物的爸爸，應該是個慈眉善目的聖誕老公公！好容易到了美國，沒想到所謂的爸爸，竟然比陌生人還要陌生。陌生人見了面偶爾還會問個好，可是爸爸見了他只會問他考得好不好？爸爸見了媽媽就是吵，為了錢吵，為了工作吵，為了吃飯吵，無時無刻不在吵，家裡如戰場，吵著要離家，吵著要離婚，「是啊，早知道我們就不來啦！」少年緊握雙手恨恨地想著。

以前，他會站出來勸架，希望爸爸讓著媽媽一點，希望他們不要開口閉口就是離婚。然後，一年一年過去，他長大了，也會吼了：「今後你們去哪兒都不要帶著我，看著你們在外人面前吵，我覺得丟臉。」少年學會把房門緊緊關上，躲進網路虛幻的世界，他封閉心門，把想說的話全部藏在心裡，他覺得活著實在沒什麼意思，看不見未來，連現在都走不下去。

十歲的時候，離開了疼愛他的姥姥，少年懷著憧憬和媽媽來到紐約。初看到爸爸是害羞的，大概分開太久了吧，一家人好像無話可說。爸爸想聯絡感情，計畫帶他們出城遊玩，少年好奇地坐在車裡，驚嘆窗外飛逝的花草樹木，欣賞不同於國內的風景，但似乎轉來繞去都差不多......，爸爸愈開愈著急，邊開車邊嘆氣，好像什麼都不順心，媽媽張了嘴又閉上，忍了又忍，終於問：「到底認不認識路啊？」爸爸馬上垮下臉，冷冷地說：「我哪有機會來玩，這還不是為了你們......」語音未落，媽媽生氣地喊著，「又沒叫你帶我們出來......」，爸爸媽媽你一言來我一語去，句句咬著對方，字字刺痛少年的心，「別吵了！」少年微弱的呼聲誰也沒聽見，「不要吵了！」少年提高音量，害怕地看著這兩個人，父母不像是久別重逢的愛人，倒像是分外眼紅的仇家，「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少年充滿著不解，只知道這趟目的地始終沒有到達，所謂的家人卻四分五裂了。

翻轉

（五）

「哈囉！」同學一把從背後摟住少年，「剛剛老師說的聽見了吧？你的社會服務時數夠不夠？」少年心中冷笑，猛吸一口手上的菸，「夠不夠？」少年現在滿腦子都是我要不要蹺家？爸媽要不要離婚？學業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這個年紀，他覺得負荷太多大人的壓力，爸媽的工作好像都不順利，他們好像隨時打算離婚，每次吵架都說是為了愛他所以忍著彼此，可是，爸媽卻誰都不聽少年的聲音，也從不會問他的想法，少年搖搖頭企圖甩掉這些無解難題，將煙霧噴在同學臉上，不起勁地回答：「幹麻，難道你有辦法？」

同學瞄一眼少年 ，實在猜不透這個古怪的人。只見他每天蕩來蕩去，放學也不回家，菸酒樣樣來，雖然成天扳著撲克臉，但是也不難相處，他們能成為朋友的原因，就是少年還挺講義氣的，甚至樂於助人。「我姊當協工的機構需要人手，我們也去湊個熱鬧，把時數湊齊了好畢業，怎麼樣？」少年正愁無處可去，想也沒想的就點了頭。

（六）

「我們一起鼓掌歡迎今天的新朋友！」在一陣自我介紹完畢後，突然一群人向前擁抱住少年，「可能是不習慣」，少年抗拒地想著，卻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短短時間收到的擁抱好像比這幾年加起來的還多，冰冷的心房注入一股暖流，嘴角竟然露出了靦腆的笑容，大家圍著他們又唱又跳，少年的心也一點一點兒的敞開，彷彿漂泊的船覓到了港灣，少年覺得這兒有家的溫暖，不知不覺時間天色已晚，可是少年一點兒也不想離開。

從那天開始，少年每天都來這裡報到，或是幫忙做手工藝，或是帶著小孩子玩耍，他覺得心情一天一天轉好了起來，他感覺自己被需要，覺得自己有了歸屬，在陪伴需要關心的孩子當中，似乎也填補了他需要被關心的虛空，更重要的，這裡的哥哥姐姐願意聽他說話，教他如何面對困難，當情緒低落的時候，哥哥姐姐會抱著他，帶著他禱告，告訴他耶穌愛他，陪著他哭，跟著他笑，原來，愛是可以感覺的！那麼，爸爸媽媽口口聲聲說愛他，為什麼感覺不到呢？「試著為你的父母禱告吧！」哥哥姐姐告訴他，「天下沒有不愛兒女的父母，只是用的方法適不適合。」在這個機構裡，少年認識了改變他一生的朋友－耶穌！「把困難告訴耶穌吧！」少年開始到教會聚會。

（七）

女人和男人僵著身子坐在客廳，終於達成了要搬離開這裡的共識，現在就等著告訴兒子了。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少年還沒回家，「等下妳好好跟他說，不要把氣氛弄擰了。」男人對女人叮嚀著。「要你提醒嗎？倒是你，還沒講三兩句就把孩子嚇跑了，他哪次不是看到你就躲到房裡？」女人不干示弱地回嘴。這樣的溝通模式已成習慣，反正是沒有交集的平行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拆招，也不管身邊有沒有人，夫妻倆就一個勁兒的鬥嘴，互相看不順眼，是沒法兒話投機的。「你不覺得最近孩子好像開朗了些？」女人打破僵局，為了寶貝兒子，是願意和男人聊上幾句的。

「也是！」男人停頓了好一會兒，想到自己和兒子的關係，心中實在委屈，兒子連正眼都不瞧他一下，有時想和孩子聊聊，就跟一般作父親的一樣，但孩子總沒給他機會，多少次停在他房門口，卻不敢敲門，這個作父親的真的很受傷。可是，最近這孩子是不一樣了，好像並沒有刻意躲著他，「妳說得對，他最近好像是活潑了些。」男人回答，「不管怎麼說，這是個好現象。」其實男人心中還有另一個念頭，好像，他和妻子之間的氣氛最近也比較緩和些，「不知道怎麼了，也許真的吵累了。」男人想。

（八）

「不要～我不要搬家！」少年放聲大哭，聽完父母的「通知」，少年相當反彈，「你不是不喜歡這裡嗎？」女人完全摸不著頭緒，她和丈夫好不容易有了共識，兩個人的工作都到了瓶頸，不如搬離紐約，換個環境，或許家裡的氛圍也會為之改變，這孩子是怎麼了？口口聲聲不要離開，不要離開教會？「不就是作個協工嘛？值得這麼留戀嗎？」作母親的驚訝地聽著兒子的回答，「我孤獨的時候，是他們陪伴我。遇到困難的時候，是他們伸手幫助我。你們不在家，而我害怕的時候，是他們接我去住......。」少年哭得歇斯底里，是女人從未見過的，「那裡的大哥哥大姐姐疼我，教會的牧師師母愛我，我不要離開他們～」淚水滑下女人的臉龐，心如刀割，「是走錯了哪一步變成今天的局面？是怎樣的疏忽造成了今天的傷害？」無語問蒼天，「怎麼辦？」問號同時在男人 和女人的腦中打轉。

所有的計畫成了不確定，但是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他們都愛這孩子，為了孩子，作父母的可以做任何改變，做任何犧牲，他們錯過了太多，還來得及彌補嗎？瀕臨崩潰的婚姻，即將瓦解的家庭，透過少年的控訴，透過串串淚水，似乎正在轉變，如果夫妻倆賣命的打拼不是建造這個家的方法，那麼，孩子口中說的那些「陪伴、幫助」，會是方法嗎？夫妻倆似乎有了新的默契，同時伸手將少年攬入懷中，透過深情擁抱，關係似乎正在修復，起初的愛正悄悄地進入三個人的心中，敲開冰封已久的心靈！

復原

（九）

坐在教堂一角，男人回憶起當年韓國弟兄拉他禱告的情景，情不自禁地，他緊握雙手，閉上眼，「主啊，我知道祢要我回轉到祢的面前，教我怎麼做吧！」一旁的女人雙臂橫在胸前，面無表情地盯著台上，帶著批判的心態，複雜的情緒，「我只是來看看這地方有什麼吸引了我的兒子？」然而另一方面，母親的內疚在心裡煎熬，兒子的話一直在耳邊縈繞，她和兒子原是極親近的，但什麼時候兒子卻要在外面尋求溫暖了？「我該怎樣拉進跟孩子的距離？」突然，牧師的聲音特別響亮地鑽進女人的耳裡：「沒有神同在的人是沒有感覺、不會回應的，我們要成為不一樣的人，要在對的關係裡，學習彼此相愛......」，這段話重重撞擊她的心，猛地驚醒，牧師是在回答她的問題嗎？神的同在？對的關係？彼此相愛？「妳願意相信嗎？」牧師一連問了好幾遍，每問一遍，女人的心就鼕鼕地跳了好幾下！

男人早就信主受洗，只是很久沒有參與教會的生活，如今算是浪子回頭吧！之前少年就問過媽媽：「妳怎麼可以坐在這裡，卻一直無動於衷？」為了孩子，女人願意每週來教會「坐坐」，就是坐坐，「你們不可以強迫我參加任何教會活動，包括上受洗班。」女人曾經警告過他們父子，但是她的心是受感動的，親眼看見家人的改變，先甭說孩子的笑容多了，對話多了，前陣子女人下班回家，男人竟然笑咪咪地拿著鏟子做著晚飯等著她，理想中的家庭生活突然呈現在眼前，還以為是作夢呢！

「一般人要眼睛看見了才相信。」牧師說。「而我看見了還不信嗎？」女人問自己。「你願意相信嗎？」牧師再問。女人再也無法佯裝，眼淚撲撲簌簌地流下，她高高地把手舉起，放棄天人交戰，降服於聖靈帶領，「我願意」這三個字一吐出，彷彿千斤重擔卸下，她覺得好輕鬆。「我願意！」因為在人不能，在神凡事都能！人怎麼都低不下頭來，受不了委屈，可是神卻讓人看見自己的驕傲。人怎麼都無法原諒對方，神的愛卻讓人看見自己的缺失。不知何時，男人早已緊緊摟著她，傳達著無言的支持與愛。

夫妻之間不再冷漠，親子關係不再緊張，這天，正巧是女人的生日，上帝給了她最美的禮物。她抬頭看著自己的先生，多年來視他如仇敵，聽著他的腳步接近都會心煩的人，現在正充滿愛意凝望著她，曾經的水火不容，如今的相濡以沫，一股暖流湧入女人的心田，她滿足地靠在男人的肩上。

（十）

聖誕節前夕，女人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家裡，皮包一扔，正想癱躺在沙發上，「歡迎回家」，客廳裡聖誕樹散發著光芒，一閃一閃地傳達著溫暖的訊息，發出了歡迎的聲音，喔，不！是兒子和丈夫，展開雙臂，向她發出歡迎的樂章。含著淚水，投入家人懷抱。「終於回家了！」女人輕輕地說，男人完全明白妻子的意思。

汲汲營營，以為建立了一個家，卻發現只是棟冰冷的建築物，以為找到了過好日子的途徑，卻走向了爭吵與分歧。尋尋覓覓，卻落了個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逃避與分離，絕對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跌到谷底，方知人的盡頭是神的開始。在沒有遇見神之前，以為所付出的是愛，有時卻是傷害。

後記：

謝謝女人與男人開放他們的家，分享了他們的故事。男人啜飲著啤酒，女人殷勤地張羅，在寒冷的季節裡，我們卻因為這感人的故事沸騰著......

說真的，聖誕節－不是裝飾美麗的聖誕樹、不是光彩奪目的霓虹燈、不是精緻美味的超級套餐。或許，豐盛的佳餚填飽了飢餓的胃，但是，愛的呼喚卻可以滿足空虛的心，生命的樂章可以醫治憂傷的靈，耶穌為愛降生，祂是一切問題的答案。

聖誕節－是分享愛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