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受邀晚宴，品嚐西班牙料理。黃橙橙的燈光，柔和的音符從彈著豎琴的老者指尖滑出，帶位侍者像老爺爺，領我們來到鋪著白巾的圓桌前，和藹可親地彷彿是長輩邀我們來吃飯，非常家庭式的餐廳。

朋友和他年輕的妻子各牽一個男孩，小兒子像爸爸，黑卻俊美，好動地扭來扭去。大兒子像媽媽，白淨斯文，靦靦地往媽媽身後躲去。我們坐定，「老爺爺」童心未泯地和孩子變起了魔術，哄得那兩個年紀相仿的小男孩兒咯咯笑，「你們一定要好好吃飯，等下有禮物要給你們。」太專業了，只見男孩們馬上乖乖坐好，勢在拿禮物的姿態。

朋友是老饕，點的每道餐都讓我們食指大動，他和外子滔滔數著紐約美食，年輕的妻子則專心把餐盤上的食物用刀切成小小塊，再用叉子一個個送到正在抓冰塊的弟弟以及拆著樂高（Lego）的哥哥嘴邊。我瞥瞥自家那兩個埋首於美食的青少年，不禁啞然失笑，就在不多年前，我們也是這樣用餐的呢！

出門幾小時的配備和出門幾天是一樣的，旅行袋裡塞著奶瓶、尿布、baby food，備用衣服和那些不能離手的樂高（Lego）也是必須的。也曾去過不少高級精緻的餐廳，竟絲毫想不起菜色有多麼奇特，倒是弟弟吃東西總會弄得到處都是，從頭到腳黏著飯粒，媽媽匪夷所思愈清愈多的窘況比比皆是，所以我們都叫弟弟「珍珠丸子」......。

「媽咪！」一聲驚呼，喚我回到現實。朋友的小兒子舉著冰塊，水杯翻倒於佳餚間，年輕媽媽迅速抱著他向洗手間走去，「每次都這樣。」朋友笑著搖搖頭。「他們以前也是這樣。」外子指指兩個無辜的青少年，還朝我笑了笑。可不是，看著朋友一家人，好像看著過去的我們。

年輕媽媽雙手忙著處理食物，卻沒把它們放進自己口中，想著她一定也餓了，我總忍不住猛放食物在她盤裡，想起那些在台灣的日子，婆婆和媽媽也總會把桌上最好的那份夾給我，就怕餓了照顧孩子的我。作媽媽的，自然而然就會將心比心吧！

年輕媽媽抱著清理好的弟弟回來，還沒坐穩，哥哥馬上挨到她身邊要求抱抱！我肯定流露出心疼的眼神，她馬上解釋：「哥哥花粉過敏，晚上都睡不好，今天早上起得早，現在肯定很累了。」說著放下弟弟，換上哥哥。貼心的「老爺爺」適時地拿了個小玩具和一顆巧克力，「你好乖，這是給你的禮物。」大兒子連眼睛都懶得睜開，小兒子開心地全收了下來，轉而找兩位大哥哥玩兒，忘了媽媽的抱抱。

就這樣，年輕媽媽雖然抱著哥哥，終於把飯吃完了。朋友馬上建議散會，大夥兒一起去取車。擠在空間有限的電梯裡，年輕媽媽挪了挪懷中的大兒子，「他其實很重！」朋友強調，看著安穩在媽媽懷裡熟睡的孩子，「沒事兒，不重！」她笑得很滿足，露出燦爛的笑容。燦爛得讓我承受不住，生命中無法承受的「輕」啊，善感的我又鼻頭酸酸了。

是媽媽抱抱，還是，抱抱媽媽？

我母親的親生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和我外公離了婚，母親完全不記得自己的親生母親，只記得她給了母親一個元寶。後來，外公娶了新的外婆，沒收了這個元寶，也無形沒收了我母親所有的溫暖、安全與信賴。

母親和外婆的恩怨我不明白，但每到端午節，外婆就會包粽子送我們，我常開玩笑說：「總要吃到最後一口，才知道是甜是鹹還是鹼粽。」因為外婆捨不得放料，外婆小氣。年紀漸長，我有了客觀的看法，外婆不只對別人計較，她對自己也不大方，暗了不開燈、熱了也不吹冷氣，褲腰袋裡一定藏私房錢，外婆也是很沒有安全感的。

外婆生病後，母親會親自做幾道菜，或是買外婆愛吃的東西，差我或妹妹定期送過去。直到最後，外婆已經不認得人了，母親才跟我去看外婆。奇怪的是，外婆不認得我，卻認得母親。只是自始至終，當我握著外婆的手，梳著她的頭髮時，母親都側著頭，只能從她抖動的肩膀猜想，她正嗚咽著。

那天，我在外婆床邊待了半個下午，說了很多很多話。那天，就當我要離開時，外婆突然抓住我的手，哭了。那天，我用一直摟著外婆的手抱抱母親，從小缺了媽媽抱抱的母親，放鬆身體的那一剎那，我明白她心裡面那沈重的包袱也卸下了。

當我明白擁抱的奧祕，我從不吝惜多抱抱，也享受「回抱」的喜樂。作為媽媽，我看見擁抱帶來的醫治與安全感，即使小時沒養成擁抱的習慣，但現在，我從不拒絕擁抱的機會。

今年母親節，是母親第一個真正沒有母親的母親節，我相信媽媽心中一定有很多感觸。

來，媽媽，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