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第7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二獎

這篇很有趣，母女、同學、阿嬤，透過紙船來串連，滿動人的。──李敏勇

文章中間以後漸見功力，從摺紙船象徵生活；母親過世後，主角的生活變成紙船，結尾以平淡的語言營造出意境。──蔡素芬

圖／可樂王

有天，念幼稚園的小女兒才剛放學回到家，便興匆匆地朝我跑來：「我學會用紙來變魔術了耶！你要不要看看？」還沒等我回答，她便已將色紙對摺、下摺、捲摺、壓摺……一雙小手熟練地來回穿梭，沒多久，摺好的竟是艘紙船！

一臉愕然的我詢問小女兒：「是學校老師教妳的嗎？」

「不是，是我最要好的同學。」

我更訝異了，接著問：「那是誰教她的呢？」

小女兒回過頭，一臉正經地回答：「是她的阿嬤喔！」

一旁的大女兒也好奇地擠進身子，一邊喊著：「跟我們阿嬤摺的一模一樣耶！」一邊幫忙修正摺紙細節，教導妹妹要如何將紙船從底身多撐開一些，形狀才會好看，也才能在水上放得更久……我心中又是一驚，學習較為遲緩的大女兒是在什麼時候也學會摺紙船的？

原來，需要定期作「感覺統合」復健的大女兒最喜歡和阿嬤一起玩摺紙船。每天下午，當我下班接回念小一的大女兒後，祖孫兩人就一艘接著一艘地摺著，彷彿這紙船是她們之間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我望著那些大小不一、款式全同的紙船，故意對阿母抗議說：「妳的大孫女差不多可以當上全世界最有錢的船公司老闆啦！」阿母總是微笑不語。

日升月落，若划過去的是時間，那划過來的呢？

阿母與阿爸，在眾人皆不看好的情況下相知相許，攜手走向婚姻、白手起家。阿爸走後，我將阿母從高雄老家接來新竹同住，那時，她已經很老了，記憶力尤其衰退得厲害。然而她一摺起紙船，卻有條不紊，從未出錯。我想這紙船裡，一定搭載著阿母不少的回憶，但粗心的我卻渾然未覺。缺少了阿爸這隻力槳，阿母究竟是如何划過心海整片的孤寂呢？

與阿母同住的日子裡，我常陪她在校園裡散步，欣賞植物隨季節變化的多樣面貌。起初，阿母總是故意走在我的右後方，我原以為是自己走太快了，然而，放慢腳步，卻依然如此。後來追問，阿母才不好意思地說：「我又老又醜，怕你被人家笑。」我朗笑地回答：「應該是會笑我怎麼沒有甲妳的手牽條條啦！」於是，我執意牽起阿母的手，偕行不放，任夕陽餘暉，映照出迥異於孩提時高矮不一的身影。

回憶過去，在我遠渡重洋念書與就業的期間，每逢周末，我都會打越洋電話回家請安。而阿母總是不顧阿爸在背後直嚷著：「電話費是很貴的！」不停地在電話裡傳授她的生活經驗。彷彿，阿母準備划著紙船，沿著緊繫彼此思念的電話線，飄洋渡海前來。但是為了怕我掛念，阿母在電話裡鮮少提到自己的近況，尤其她的重聽，也是到後來我才知道的，其實在那時，她右耳後的淋巴瘤已腫痛得十分厲害了。

每當我遇到挫折，阿母總會帶我去廟裡虔誠地上香、叩拜、抽籤、擲筊，然後，再依籤支的號碼，從一格格暗紅色的小抽屜裡抽取籤詩。記得有一回，我與外國籍的主管意見相左，氣氛僵結，連忙打越洋電話向阿母求救。阿母決定為我去廟裡祈求一首籤詩，化解危難。儘管我在電話裡，反覆念了多次，阿母仍無法記牢主管的名字。她靈機一動：「不如用寫的，也一樣有效哦！」於是，我將主管名字的英文拼法逐一念給阿母抄寫。隔沒幾天，困頓果然迎刃而解。多年以後，我在阿母的抽屜裡，無意間讀到當初抄寫著主管名字的紙條，不禁啞然失笑：阿母竟將主管的名字抄錯了！然而，馨香裊裊，鐘鼓悠悠，我寧可相信，那一定是被阿母真摯的力量感動，才能將心願順利地傳達到神祇的慈耳善目裡。我也願意相信，那薄薄一張籤紙，在霎時間一定是回歸成紙船，將生活脈息的密碼安放在七言絕句的腹語之中，不曾遠離，使我在驚濤駭浪的人海中，得以平安航行。

我接過小女兒摺好的紙船，捧在手心，赫然發現這是一艘擁有船屋造型的紙船，不管風浪多麼洶湧，行程多麼遙遠，家，總是一路緊密地伴隨著。驀然，一陣陣酸楚湧上心頭。原來，這紙船裡搭載著我們全家共同的回憶。然而，阿母還來不及再幫她小孫女的船公司開張，竟突然點亮水燈，兀自划著紙船離去。在守靈的夜裡，我偷偷地摺著紙船，一艘接著一艘，再一艘艘不停地焚寄，希望這紙船能載著阿母一生的歡愉與憂傷，一路好走；並寄語阿母，若是想起我時，千萬別忘了回家的水程。

小時候，颱風過境淹水，當阿母與阿爸忙著將積水掃出屋外，我卻在黃濁的水面上，盡情地放紙船，還天真地詢問阿母：「還要等多久，颱風才會再來呀？」渾然不知惡水的無情，紙船的脆弱。不過阿母並沒有責備我，只是蹲下身子，輕聲對我說：「紙船怕水，但只要我們努力地划，也可以划得很遠唷。」

現在，輪到我拾起槳，坐穩座板，提槳、入水、拉槳……奮力地將這缺少阿母與阿爸兩支力槳的紙船繼續向前划行。站穩甲板，出水，再回槳……感覺，阿母細摺的紙船，變得更巨大，也更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