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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我們就要掀啟您暫寐的鐵棺
迎接您穿越歲月長河的跋涉
離開福馬林中停滯封存的無光時間
從防腐池的黑暗漂流中重新
誕生 不過不在我們的俗世因為
您早已走過並且以巨大的決心放下人間
所有的死生 老病
雖然對您而言標記時間唯一的
刻度已是永恆
老師您是否也期待
這短暫的默禱一分鐘
安靜不下來的世界被反鎖在
那道厚重的「閒人勿進」鐵門以外
於指針相互追逐的間隙之中
我們慶幸還有一分鐘
來在寂然無聲裡對談交換
一生那麼長的訊息
您看見我們了嗎
通過那些一層層仔細鋪摺的素淨白布
不曾謀面的陌生緊張
還有生死間的疏離、恐懼
同學們正以禱告或者合十的姿勢向您行禮
手術檯上每一盞燈都已聚焦
希望您感到新生般的溫暖光明
相信您已早準備好
要牽我們顫抖的手
一起探索那深埋潛藏生命最內裡
神祕隱蔽的輿圖
──現在開始默禱
接過解剖刀像是也接過
醫者交傳千年的誓詞
舉起和放下都沉重得一如握著
最初的承諾
第一刀總是劃得太淺
因為我們還沒體悟
您要展示的
不是生命的脆弱而是
偉大
以刀尖分離沾黏腔壁的混濁脂肪
剪開包覆似繭的筋膜
用鑷子輕輕挑出一片狹窄的視野
像孩子在薄薄的蛋殼上小心翼翼打了個洞
我們好奇地窺見您微觀
而宏偉的宇宙
兩百零六塊依然堅毅的骨骼支撐起世界
我們沿血管溯行尋找
時間流動的痕跡
剝開一層層的肌理似探勘您一生
沉積的結構地景
如樹不斷開散枝枒的神經叢
像是想勾掛住所有浮雲
般靜靜飄過的記憶
──現在開始默禱
那十對放射狀展開 張牙舞爪像是
隻巨型有螯蜘蛛的肋骨
已被一一拆卸
再也不能禁錮看守您
胸腔中曾經澎湃搏動
熱血灌注的心
那些在您腹內便祕了好幾年
還是消化不了的時光
擱淺在原地漸漸乾槁龜裂
卡在腸道最狹窄的隘口既不前進也不後退
理直氣壯地成為您不可切割的一部分
不是殘念
也並非包袱
再往下走生命在骨盆開了一些缺口
由此流瀉我們
一生曾經生產的所有
骯髒、猥褻
和小心翼翼孕育保護的
少數稚嫩珍貴的希望
強盛的陽光和蟲聲在窗外折返好幾次
之後終於如此溫柔地
進入房間和
頭骨上大小羅布的漆黑孔洞
老師您從顱腔內看見的
天空是不是好像閃爍著許多希望的
星光夏夜
──現在開始默禱
細細為您縫補破碎的面容
想雕飾一個最美的表情
但您深刻的微笑其實早已完滿
疤痕針線不過是見證與
膚淺的殘缺
明日我們就要道別
送您往下一場旅行由擁擠的眾生此岸到
無垠的彼岸
那艘要擺渡歲月與您的
小船已經準備好
潔白的繁花開滿沿途
致您的短信將有風一路低誦
空氣中懸掛著一條氤氳芬芳的
白色小河
曾經那麼沉痼的
嗔癡苦痛都將在純粹的光焰中昇華而後
輕盈地
漂 浮
翻 舞
泰然走過水裡火裡 刀下剪下
終於淬鍊肉身為無我大愛
好像看見您在裊裊中上升離開
又好像看見您無所不
在每一尊自在的菩薩與每張忡忡的
乾槁病容之中
●蔡文騫，1987年生，大學生暨小實習醫生，長駐台北的高雄人，號稱寫作十年，很少見報、不曾得大獎，但還是喜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