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作品敘事觀點明確,故事脈絡清晰;文字直白流暢,情味、趣味兼具,可讀性高。──季季
本篇題目下得好,與結尾相呼應;情節豐富,細節可讀;從飲食、生活細節寫原、漢族群融合,有說服力。──鍾怡雯
|
回憶過往,母親心中滿是感激;母親說,自己很難具體說要謝謝哪個人哪件事,因為一路走來,故事太多了。
和先生年紀相差了29歲,再加上語言不通,母親說,自己是太魯閣族人,先生是湖南人,鄰居更是熱鬧,有浙江、廣東、四川、閩南、福州、客家、山東、哈爾濱等各省來的人……幸而自己生來只有事情來了才動腦子的本事,數十年來也就這麼迷糊過來,有辛苦更有趣味。
不僅年紀相差大,母親和父親的社經背景也相差極大。一個是小山花,一個是保守年代裡象徵權勢的縣府一級主管,但為了娶得小嬌妻,父親還得動員不少地方上叫得出名號的友好幫忙;外公或許就是迫於這樣的氛圍使然,最後還是尊重了大家善意的建議,同意將女兒嫁掉。但外公曾這樣對外婆說,「老鷹把我最乖的女兒帶走了。」
母親出嫁前的生活是下田、餵豬、帶弟弟妹妹,連外公上山打獵帶的也是我的母親;在物資極度缺乏的環境中,外公一家十口住的是太魯閣族傳統竹子屋,風呀雨呀太陽呀,無一能擋,三餐吃的是以地瓜為主食的食物,母親說,自己都長到十六、七歲了,卻連個像樣的衣服都沒得穿;也因此,可以想像嫁作人婦後的母親,柴、米、油、鹽、燈、煤、火、蠟,都須斤斤計較,對母親來說,應該很難。
結果並沒有。
說到這裡,母親不自主的一直笑。
母親說,結婚當天她是一個人撐完全場。因為婚禮前一天,父親突然得了急性盲腸炎必須開刀,負責開刀的醫師正是證婚人,也是當時的縣長柯丁選先生,所以,母親是在新郎和證婚人都缺席的情況下,大夥兒喝了喜酒,鬧了一場,也就算結了。
婚宴後第二天,縣長的座車風塵僕僕的將母親從萬榮鄉西林村接到花蓮市,直接就開往醫院看顧因盲腸炎開刀的新郎,由此,母親便正式展開至今正好五十年的漢族生活。
母親說:「才進到病房,妳爸就遞給我兩顆『皮蛋』說是要吃,我接下蛋回頭就去剝,剝一顆,黑的,丟掉,再剝一顆,還是黑的,再丟掉。結果妳爸問我要蛋,我回說,都黑的,壞了,丟垃圾桶了。」
不得已,父親不得不正式將「皮蛋」介紹給母親認識,就這樣,父親當天並沒有吃到想吃的皮蛋,而是便宜了垃圾桶。這就是母親初為人婦的登場作品。
我問母親當時會不會害怕。母親說,哪有空啊,天天都有新鮮事,尤其是吃。外省人多數重吃。
母親說,當時候隔壁的李伯伯李媽媽家已經是五口之家(之後還有增添),上頭三個女兒(大姊、二姊、三姊)和母親年紀相仿,對年輕的高媽媽儘管好奇卻非常尊重;父親央李媽媽帶母親上街學買菜,李媽媽買什麼,媽就買什麼,幾次後,家裡竟堆了一堆菜;母親笑說,李媽媽發現問題後告訴我說,「我家是五口人,妳家是三口人(三叔公、父親、母親),量要少一點,夠吃就好。」
又一天,本省籍的曠媽媽在燒菜,看到曠媽媽在鍋子旁擺著一些蒜頭、一坨豬油,然後下鍋燙地瓜葉要拌著吃;母親嚇壞了,地瓜葉不是給豬吃的嗎?難道這裡的人比自已娘家還窮嗎?曠媽媽當時好沒氣的說,地瓜可以吃,地瓜葉為什麼不能吃?結果母親一試,驚為天人,不僅自己學著做,回娘家也做給外公吃,同樣讓外公大為驚喜,連吃了一個星期。
其實,母親的手也真的夠巧。在我記憶中,那個還不時興上街吃館子的年代,母親就具備一個人搞兩桌菜請客的本事,那些端上桌的菜,都是經由父親、左右鄰居啟蒙,母親再自己研發而來的。重點是,媽媽青出於藍。
早年公務人員家庭和眷村一樣,都窮,父親雖是一級主管,仍然捉襟見肘要靠借貸度日,為了幫忙家計,母親特別向一位湖南同鄉學習做「紹子」(一種拌麵的佐料),在自家門口開起麵館,沒幾年父親的債務也就還掉了;母親說,努力絕對要靠自己,但沒有那些朋友的幫忙,也不會有開始。
當生活環境稍稍穩定了些,忙碌的母親竟主動要求回到學校修習國中學歷,畢業不久,父親退休的日子也到了;為了不讓這個家失去屏障,父親退休前,向時任縣長的吳水雲叔叔請求幫忙,同意母親進到縣政府擔任公友職務直到母親60歲退休(這是在那個年代才可能有的事)。
母親退休前二年,父親以86高齡過世,與我家裡沒有血緣卻關係緊密的哥哥姊姊幫著忙進忙出協助辦理父親的後事;母親娘家親戚主動排班陪伴母親;在大陸的親姑堂叔、哥哥嫂嫂姪兒紛紛趕到;加拿大的、台北的親叔表叔也不斷安撫關切這個比自己都小上十幾二十歲的大嫂的情緒。
母親從二十歲不到就自原鄉走出,而後一直以漢族生活方式過到今天,五十年的歲月不是三言兩語可以交代的,但可確定的,這個五十年前從原鄉被老鷹帶走的原住民女孩已經是這個漢人家族的精神中心。母親說,是老鷹把我帶飛出來,但是,我感謝天主、感謝所有幫助過我的人,讓我成為能夠餵養小雞的母雞。
【2012/12/02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