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智海去拜見竹林禪師。他己經習慣古廟裡的清靜空寂，面對著如尊雕像的禪師也不再感到緊張焦慮：

  「請示禪師，我已經吃過，也明白你的禪意：『有是有自偶然，無時全世亦無。』」
  竹林再次微笑，那微笑是多麼地平和安詳。慈悲的眼神望著他，像對著一個迷途小孩說話：

  「善友可曾見過躺臥的老虎和起舞的孔雀？」

  智海如實的回答：

  「從齋舍一路到山上，途中不曾見過任何東西。」

  禪師一直微笑著：

  「因為善友只望而不看，所以不曾見！」

  智海已經習慣竹林的講話方式，雖然竹林的話令他不知所惜，但他知道再問下去不會有結果，只好告辭下到山腳的齋舍。老僕送上一碗熱茶，智海喝完後若有所思地出門，往山林間走去。

  冬日的山林孤寂寥落荒冷，棵棵青黑老松頂著寒霜高聳入雲，層層落葉疊疊枯枝遍地漫野，寒冷的山風彷彿想吹走那柔軟無力的陽光。濃密的霧氣凝成一片薄紗籠罩著整個深谷，天邊陰霾把遠處景色化作茫茫一片白。

  他不曉得去去何方，眼前盡是枯木、棘叢、土坑、亂石屏遮，心中疑無路，其實到處都是路。既然如此，他漫不經心從容舉步前進。

   山林靜悄無聲，他聽到踏在枯草落葉上的窸窣。他見到他緩慢的步閥在碎石砂礫中探索著可行路徑。一種清冷、平和、空明的感覺從腳心下漸上升到頭部，他感到異常的平靜而坦然，目光靈慧、思路敏捷。

  近午陽光漸強，風勢轉輕霧淞漸散，遠處連綿起伏的峰巒若隱若現。近前方的大山怪石嶙峋疊嶂、色彩奇異，蒼藍中帶有抹抹紫棠的孤峰突起，屹然直挺天地間。

智海被突如其來的巍峨景物嚇得張皇失措，在他眼前正是一座臥虎山。

  這正是竹林禪師所指「躺臥的老虎」，臥虎山的確形似虎臥之形，山上松柏高大、幹枝蒼勁，危崖突兀，氣勢磅礡，顯現出虎氣凜凜的王者之風。

  盤繞於「虎尾」的山脈一分為三，各自奇峰羅列。重巒間幽壑縱橫，泉冷草木肅然，枝葉扶疏色彩斑斕，青灰墨綠中瓣辮紅彤。堆堆落葉橘黃褐紫、在流光下色彩變幻莫測，遠看尤如一隻正在開屏翩翩起舞的孔雀。

  智海恐怕驚動大山的靜寂，躡手躡腳地撥草前行，心神舒輰、目不斜視地觀賞那隻孔雀和臥虎。

  智海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深深地吸引、進入到渾然忘我境地裡。智海感到他與大地已融合為一，迷糊中他不曉得自己化作草木、還是草木原來就是他自己本身。

  當他踏足於慈雲寺的石階古道上，他驟然驚覺自己是多麼的渺小。悠悠天地間，人只不過是一粒小如芥子的微塵，滄海間的一泡浮漚。

  竹林禪師早已佇立於石階上層的寺門。

  兩人默默相對無言，千言萬語盡在靈犀中息息相通。

  中午的太陽光輝耀目，智海仰望著禪師微笑，一個拈花微笑。

  禪師微微點頭，人在默然中道別。

  歸途中雖同樣一條路，但這次回程對智海似是初次之行。來之前，道路只不過是一種通往竹林禪師的方式。如今也同一條路，一樣的崎嶇不平，但當腳步和馬蹄踏上顛簸的碎石子那種感覺使他知覺自己正在行走，正活在當下，主宰著自己的步履。

  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一邊走一邊觀察身邊的景物。八哥於楓樹濃枝穿梭來去，叢木裡椋鳥的窩巢幼小正嗷嗷待哺，峭壁下幽壑溪澗，隨著鳥語涓滴長流。花謝明春還會開，葉落明年還會長，前方的山徑隨丘陵地蜿蜒起伏，是一條引人入世的道路。他覺到自己很真實的存在，坦然地走著，就像匍匐在草地上的螻蟻一般無異。

  遠行後歸來太邑，智海感覺到一些東西有所改變。他走過原野、稻田、菜圃、果園、荷塘、瓜田... 他對所有的東西都懷著好奇心去觀察，細細體會天地的創作，大自然的生氣蓬勃，他蹲下摸弄太邑村的一花一草，一沙一石。他的隨和交談自然，亳無一矯揉造作，使人有著一見如故的親切感，婉如一個遠行歸來的老朋友。

  他不再感到高人一等，他只覺得與眾人一樣平等，有著世人的喜怒哀樂，就只這麼多。智海活得純真，實在像那串雞啼聲，也正是令他忘掉自已身份是一位皇族，太邑的主人公。

  一個甘心放棄貴族的優渥生活圍帳苦讀，低首下心想入世，可是被拒於門外。當智海不再圍著世間打轉時，世間卻打開門來迎接他。太邑的村民感受到來自他內心的訊息而主動來靠近他。

  人們仍然恭敬對他待之以禮，他的誠意和淳樸使與人們人打成一片，人們對他少了畏懼，換來是那分敬重，彼此之間有著真摯美好的情誼。

  天姥寺的鐘聲天天隨晚風迴盪在順化的穹蒼，幾百年來鐘聲不曾空洞低淺，而順化的心也不曾充實過。

  多少年來智海對那鐘聲習以為常，也不再留心那鐘聲，正如已成長的順化兒女有幾人還記得凝留在唇上的乳香。

  鐘聲依然迴盪，悠悠地傳向遠方，可是沒一絲能注入智海的心魂，他的腦海己載滿塵世間的瑣事雜念，以致裝不下一點兒鐘聲。那鐘聲對他來說只不過是迴繞於牆垣，岩壁間的無聊迴音。

  經過王府的「雄雞大會」之後，天姥寺的鐘聲和雞啼在他內心發端萌芽。陣陣鐘聲敲在他心中如滴滴夜雨落在寒冷的大海。他內心翻騰、披星戴月去尋覓生活的意義，而那鐘聲依然從容飄忽，就像飄流過古寺前方香河的扁舟小船。

  有時候他陶醉在那鐘聲，也有時瞋怒不滿那鐘聲太過坦然顫悠，擾人於漫長不眠夜。他想那鐘聲應〝帶點愁〞，也該有〝方向感〞，不過飄忽的鐘聲去來如風，完全沒任何方向，也無道可尋。

  他聽到四面吹來的風聲搖曳著萬古的翠竹，八方而來的鐘聲帶起遠處雞啼聲和近於咫尺心跳聲。風聲、竹籟、鐘聲、雞鳴和人的心聲相交融合於無道中。

  有一天，老僕聽到智海一邊手敲著牛角一邊詠歌：

  風吹綠竹搖晃，     Gío đưa cành trúc là đà,

  天姥鐘聲，             Tiếng chuông Thiên Mụ,

  壽昌五更雞鳴。     Canh gà Tḥo Xương.

  智海儘情高歌，逍遙如天涯浪子，他跟著牧童嬉戲耍樂，赤子般天真爛漫。他如癡如醉地活著，享受著每分每秒，悄悄流逝的時光。不管那是漫長的千秋萬古或短促的蜉蝣人生。

  他腦海豁然開朗，像一穹白雲翩翩的藍天。他心海平靜安詳，如天邊皎潔澄清的月光。齋房餘溫猶存，那堆書籍早已就位排列整齊於所屬書架，點點塵絮飛揚飄落，覆蓋著幽窗一方靜寂。

  他學習著用簡單、純樸的語言去闡釋一些深奧的哲理，有時候豐富的詞藻是那麼樣的貧乏，柔弱無力於層層思考中。人的爭辯理論好比於浪濤中顛簸起伏的船艇，而沉默就是那道橫跨惡水的橋樑。思想的河流此岸是風雨交加，名利角逐中的絕望，彼岸卻沉靜無聲，平和安謐，如沉睡著的大山。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