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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3/05 23:59:13瀏覽11272|回應4|推薦49 | |
突然收到一封伊媚兒。一位網友得知沈君山三度中風後幾年昏迷不醒﹐來信詢問詳情。聽說君山已經離開萬芳醫院回到清華宿舍﹐但是仍然昏迷不醒。其實我最近並未寫文章談沈君山﹐原來網友是讀到我的舊文。再披露一次﹐紀念和君山相交一場。
浮生冰涼 金聖嘆說過,花生米和豆腐干一起嚼有火腿味。他這一大發現,至今無法證明卻也無法否認,有人吃得出火腿味,有人不能。但我最近發現,有兩本書的確是必須一起讀的,一起讀才能讀出人生的悲涼。這雖然可能和金聖嘆的理論一樣無法證明或否認,可是讀者不妨試試看,這兩本書就是沈君山的《浮生三記》及曾麗華的《旅途冰涼》。 我和君山論交三十年,也屢次在小說裏面調侃他,一下把他變成科幻小說裏的機器人,一下依照他的形象塑造小說裏的名嘴教授,他都不以為忤,或者竟有幾分得意。君山聰明絕頂,年輕時英姿瀟灑,人又風趣幽默,和第一任太太離婚後,成為當時多少仕女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無論走到那裡都是女記者追逐的對象。人人以為他風流,但他的感情生活其實並不順利。有次去清華看他,那時他剛和某女士分手,竟為她嘆了一整夜的氣,我從來沒有看到他如此神魂顛倒過。後來聽說他和曾麗華女士結婚,當然替他高興。他結束了浪漫時期,沒多久就發表清華大學校長,更上層樓。 但是曾麗華又是誰呢?以後多少次去看君山,從未見過他太太,起初覺得奇怪,後來聽說他倆有了孩子,也就接受了。有了稚子,不喜社交的妻子當然有不和世俗同流合污的權利,何況又是特立獨行的散文家。君山擔任清華大學校長時比較忙,我少去看他,卸任後又恢復一人軍、個體戶、獨行俠的身分。有次在 Front找他來喝酒,君山開一輛極破極破、不合他身分的老爺車,被我不小心隨手一扳把車把手卸下來。君山不敢再開,由愛開快車的愛麗絲替他開車,一轉彎君山就急得哇哇叫。當晚還有多年不見的胡茵夢,眾人俱皆笑樂,彷彿昔日遊。但是不久就聽說君山中風,回國打電話給他,電話裡他聲調如常,可惜幾次約好見面都錯過了。這次到新竹,打定主意要找到他。君山風采依舊,但是行動不便。他說中風時手腳都還能動彈,替他看的急診室值班小醫師因此不以為意,讓他在急診室躺了一天,結果造成後遺症。君山慢慢講來,並未責備台大醫院疏忽大意,這是他樂觀的天性。還送我兩本書,一本是他寫的,一本是曾麗華寫的。當晚回交大招待所,我就迫不及待把兩本書都讀完了。讀後的心情,真只能用「掩卷三嘆」來形容。 花生米和豆干可以一齊嚼,兩本書說一齊讀,總得有個先後。我的看法,《浮生三記》可以先讀一兩篇,然後讀《旅途冰涼》,夾雜著讀,味道就出來了。曾麗華的書有亞弦的長序,畢竟是詩人,語多婉約,但是引用的句子的確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兩個絕頂聰明人在人生的後半段旅途裡原可以相濡以沫,卻落得旅途冰涼,真是人生最大的無奈和悲哀。但仔細閱讀,又似乎明白這無奈和悲哀原是無法避免的,這是命運?還是人的本性?《浮生三記》的強顏歡笑配合《旅途冰涼》的深沈絕望,精準傳遞了這種無奈和悲哀,倒使這兩本書合在一起成為我今年讀到最動人的散文合集。 君山在序文裡解釋說原本想把兩人的文章合為一集,後來發現兩人格調太不一樣,怕會互斥,因此決定分開,各出各的。這個決定,反而導致兩本書之間內容和形容式的高度配合,兩本書因而成為絕配。《旅途冰涼》的主題文章引用書中的句子:「銀器與細瓷相擊,歐洲擺設與日式寧靜,好像正確的音符錯誤的樂器。」一方面形容這兩本書的關係十分貼切,另一方面論閱讀效果倒恰巧相反,其實是正確的組合。這也許是無心插柳,也許並不盡然。 亞弦用生命美學來界定《旅途冰涼》。的確,深沉悲哀的後面另有一種美感。以下的一段佳句,委實可圈可點:「兩人都有傷口,但,沒有兩個傷口是相同的。兩人,相知的如此之多,又如此之少,可回顧的也比可前瞻的多。此後是夫自夫,妻自妻,兩傷多於雙美?」這使人想起托爾斯泰的名言﹕「快樂的家庭都很相像﹐不快樂的家庭卻沒有兩個是相同的。」 「此後是夫自夫,妻自妻,兩傷多於雙美」,從來沒有讀過這樣的句子,但它說的是有關不少現代人婚姻的實話,虧得作者有勇氣寫出來。不是為朋友的書做廣告,這兩本書應該和大家分享。 【原載於 2001/7/8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快活林」專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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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