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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副刊編輯
2009/03/10 09:37:44瀏覽6777|回應11|推薦51

我從中學時代開始寫作﹐最早的投稿對象是新生報。選擇新生報是因為新生副刊經常舉辦徵文﹐題目都是比較大眾化人人都能寫的﹕我的爸爸﹑我的媽媽﹑我的妹妹﹑我的哥哥等等。第一次投稿被採用﹐老編居然親筆回了一張便條﹕「系國先生 來稿收到 這類文章 非常歡迎」。沒有標點符號的短短十六個字令我反覆背誦﹐從此決定我寫作一生的命運。

我並不知道新生副刊的編輯是誰﹐後來經常投稿給新生副刊﹐慢慢曉得他姓童﹐叫做童尚經。有天突然收到一封快信﹐是童先生寄來的﹐內容卻和副刊無關。他說從通信裡知道我在台北上大學﹐問我願意不願意當他的孩子的家教﹖

現在台灣的大學生是否還當家教我不大清楚﹐半世紀前這倒是最普通賺外快的機會。我說「半世紀前」有點誇大﹐ 1962 年不過是四十七年前﹐嚴格說還不到五十年。童先生寫信來時﹐剛好學校快要放暑假。我念完大一暑假打算留在台北住在學校宿舍裡鑽研哲學和寫小說﹐正愁沒有兼差﹐所以很高興就立刻答應了。

童家在忠孝東路台北火車站附近﹐離監察院不遠有一排日式宿舍。晚上我從羅斯福路四段台大騎自行車去﹐要騎半個鐘頭。我的老爺自行車沒有磨電燈﹐但是騎士都會彼此互助。當前面過來的騎士對你喊﹕「抓燈火啦﹗」你就趕快下車﹐推著車子走過警察面前﹐因為你不騎車警察就沒有辦法抓你。

到了童家﹐有個好可愛的小女孩來開門。套一句馬奎士筆法﹐半個世紀後回想起來﹐她長得就像我的小孫女一樣可愛。我不免奇怪﹐難道童先生竟要我教她﹖我怎麼懂如何教一個小學生﹖好在不是。童家一男一女﹐我的學生是念高一的哥哥東東。我的責任主要是為東東補習英文﹑理化和數學﹐但是別的課目也要看看。

在童家當家教真好﹐工作輕鬆不說﹐每晚都有福氣吃童夫人準備的宵夜。麻煩的是東東非常調皮﹐從不肯專心唸書﹐又很會頂嘴。有天晚上突然乖了﹐把手藏在書桌底下一句話都不說。我覺得奇怪﹐就逼他攤開雙手給我檢查。果然他雙手都是泥﹐不知跑到外面玩什麼搞得髒成這樣。他就喜歡自己做東西。半個世紀後我們在洛杉磯再度會面﹐還津津樂道這段往事。

我在童家當家教只做了一年。東東原本五科不及格﹐我替他補習一年後進步到四科不及格。見好便收﹐趕快向童先生解釋我明年昇上大三功課太忙﹐推薦同寢室的吳學長繼任。吳比我更會教導學生﹐居然把東東補習到門門都及格滿堂黑﹐真是不容易。我們在洛杉磯聚首時﹐童小蘭說她哥哥是修理電器用具的一把手﹐現在自己開業﹐一年到頭都在外面一家家旅館跑﹐替這些大旅館維修別人無法修理的電器用具。童先生如果有知﹐應該會滿意。回想起來這都是緣份﹐因為我當童家的家教沒有幾年後童尚經先生就牽涉在崔小萍案裡被當做匪諜槍斃了。

很多年後我和童小蘭在美國再度取得聯絡﹐慢慢才把中間的經過補上。童尚經本名童常﹐在大陸時的確加入過共產黨﹐後來雖對共產黨失望脫離共黨﹐但來台後並未辦理所謂的自首手續。我猜測他或許顧慮自首後不可能再在他熱愛的副刊工作﹐這是他致命的疏忽。即使如此﹐童尚經先生會被當做匪諜槍斃也真是冤枉。年輕人都會嚮往共產主義的理想﹐後來頭腦清醒過來就會拋棄。但是在杯弓蛇影的白色恐怖時代因此被人黑函誣告冤枉送命的人究竟有多少﹖恐怕我們永遠不會清楚。

童尚經先生對文字工作的熱忱﹐讓他一直堅定擔任副刊編輯工作到最後。我曾經問他﹐擔任副刊編輯最難的是什麼﹖他笑著說﹕「要有擔當。」然後又說我寫作就好﹐別的都不要管。有擔當這話說來容易做來難。更大的擔當留待以後別的文章再談吧﹐就拿和眾多作者通信這一點小擔當來說﹐已經很不容易。童尚經先生肯親筆寫十六個字給一位中學生﹐影響了這位中學生的一生。我認識的傑出副刊編輯例如林海音先生﹑孫如陵先生﹑馬各先生﹑老友高信疆等等﹐都不吝花費時間和精神用個人的名義和作者通信。因為副刊究竟和別的版面不同﹐編輯和作者的關係不是死硬的主從關係﹐尤其是可以影響許多年輕作者。這是副刊的傳統﹐可惜逐漸消逝了﹗

我在中時人間副刊寫了四十年文章﹐過去都是和編輯直接通信﹐最後一位是劉克襄。兩年前克襄退休離開中時﹐從此人間副刊不再有「人味」﹐現在收到的都是以人間編輯部名義發出的伊媚兒。四十年來編輯和我聯絡﹐不論多有名氣的編輯至少總會留個名字﹐現在居然連名字都沒有﹐坦白說這是對作者最大的不敬。除非是政府機構如稅務局﹐沒有這樣的做法。虧得中時還自稱為質報﹐我就不懂這是質報的做法嗎﹖現在作家好像是面對一群沒有面孔的文化官僚﹐任他們發落。中時人間副刊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令人痛心疾首。和童尚經先生﹑林海音先生等比一比﹐就知道差別有多大。嗚呼﹗微斯人﹐吾誰與歸﹖

注﹕這篇文章在中時部落格 (http://blog.chinatimes.com/changsk/) 和聯合部落格 (http://blog.udn.com/changsk) 同步刊出﹐以免被砍掉。如果你發現一邊部落格的文章不見了或部落格被查封了﹐就請到另外一邊部落格。我將寫一系列文章檢討副刊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尤其針對我曾熱心支持過四十年的中時人間副刊。如果你有類似不愉快經驗或者有批評意見希望我代為表達﹐請寄到﹕ chang@cs.pitt.edu

回響回響﹕從網友的回響已經可以看出作者們對台灣各報的副刊編輯有一定的看法﹐所謂公道自在人心﹐一點也不錯﹗因為這篇文章在中時部落格(http://blog.chinatimes.com/changsk/)和聯合部落格(http://blog.udn.com/changsk)同步刊出﹐網友的回響也分散在兩處﹐請各位兩邊都看看就可知端的。網路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迅速累積回響產生制衡力量。通過網路作者們可以評比各副刊編輯﹐自然會形成一股壓力促使他們改進。副刊是台灣報紙的一大特色﹐它特殊的人文主義精神值得保存。身為資深作家﹐又在海外不必買任何人的帳﹐我責無旁貸。歡迎大家繼續提供意見﹐我會據此整理出評比各副刊編輯的報告。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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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changsk&aid=2728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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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茗琇
2018/07/22 23:31

我的媽媽在民國76-77年投稿到新生報關於我的小時候的故事。請問你知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能夠看/拿到?如果你知道的話,請跟我講。charityjuang@gmail.com

謝謝!

(charityjuang@gmail.com)

窮忙族小編
時代變圈
2012/02/12 17:05
一般編輯(不論是報刊或出版社)都還是會署名回信吧?
中時這樣無禮的確叫人意外!

不過,不知何故,「現在台灣的大學生是否還當家教我不大清楚

跟通篇對於往日的緬懷比對,這句話讀起來有一點刺眼...(大概讀太多老作家「賤今貴古」文章的後遺症?)
但文末的附註卻又顯示:今日網路迅速集結的力量很好利用....這是題外話了

kalman
張大師如晤
2010/08/04 20:29

很多投稿管道都不退稿,小弟才剛開始寫副刊就身為所苦,即使稿擠無法一一退稿,多半為懶,無奈ㄚ

http://blog.udn.com/kalman/article

http://blog.xuite.net/ez.joke/kalman

                                                                                              圍巾鞠躬


sunism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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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具不是問題
2009/04/11 04:28

訊息的傳遞從類比到分封交換網路, 差的並不多

心態與人格才是問題

解嚴了, 有風骨的老編反而少了

頁數多了, 能看的文章反而少了

方便了,對讀者與筆者反而隨便了

老頭走了,子孫把家業玩垮了

白色恐怖過去了, 綠色恐怖,藍色恐怖,與金錢本色來了

人不如狗的媒體時代過了, 競相當狗的新媒體時代來了...

 


書生
小見
2009/03/19 21:16

看先生寫此文,內心亦感慨萬千

身為年輕一輩創作者,對紙本回覆稿件的副刊年代並無恭逢其盛

目前台面上五大報的副刊:中時,聯副,自由,人間福報,台灣時報

就我而言,我收到的電子回覆都沒有署名

中時人間與聯副的退稿機制最快 有時一兩日就知曉

自由副刊或自由花邊或人間福報至少都要五天到一個禮拜上下

以上文字回覆多為制式,讓人以為是機器回文

而台灣時報並無提供稿費,投去文章不知是否選用,有時就默默刊出,但說會寄當日報紙讓人留存,但有時後來卻也漏寄,不知為何?刊在電子版的文章也找不到主人

另外地方報的中華副刊,於對比下,主編反而更加人性化,十分溫情,曾收到溝通對話 提攜後進有心

除了先生提到的副刊外,個人認為文學刊物反而更是對無名作者無理

舉凡聯合副刊 印刻 鹽分地帶 文學台灣等  筆者都曾投稿 作品已逾四五個多月或半年以上都未見回覆

去信詢問只收到一句 調性不合 或請恕無法刊用文章 有的明言稿擠或乾脆石沉大海無消無息

深感不受尊重  默默無名之卒本該忍受這般對待

再說到調性不合 筆者於該刊物上看得的有榜作品 調性多有混雜 有些文章個人深覺不足格刊用卻選用上頭 實想不透 只能說過於看重其文學性而雙重失望

再之回覆不願刊用就算 久久等待下 怎會只回個調性不合便打發 讓人深覺不受尊重 也不願再投稿此地

其他皇冠 明道與幼獅 都會在一個月上下回覆 等待期還算合情合理

詩刊部份 創世紀詩人者眾 回覆無期  笠詩刊大海洋乾坤掌門秋水等等詩刊具有情

特別是秋水詩刊主編 會用親筆寄信箋與你答覆 筆者還曾接過來電 讓人倍感窩心

以上僅分享給有創作投稿的文友

其實投稿者並不是要求什麼 只是希望投出去辛苦生產創作的稿件能受到重視

即使不受留用 也來個信覆不受用

不要讓人空等候 甚至無意中造成一稿二投的 情形發生

現在筆者個人也不期待收到主編制式外的什麼隻字片語

只求能給予用與不用的回覆就好

特別的是 常常是這報不用 那刊用 更讓人測想選文果真如此主觀

那文壇(現在還有文壇?)誰人把持誰人列文 比關係也比知名度

在各個出版社互利之間   別說現在已沒有這種暗則 

端看某些報某些刊頻繁出現的作者喜好即可一窺二一

有時真想統計每份報每份雜誌主編的群像錄  有名有姓一格格整理出來

讓投稿的大眾也看看這些電腦文字背後的主宰者 到底都是什麼模樣  讓除了以制式文字相對下 也能彼此會會 誰有心誰無意自然一目了然

如果我既是主編 我定封封期內案名回覆 也不辛苦

以上為個人親身實例  長長回文 請先生見諒

沒有特別針對

只為一書小氣

也希望能聽到其他文友投稿的真實案例

張系國(changsk) 於 2009-04-11 12:34 回覆:

謝謝。我會把你的意見容納入對台灣副刊評比的文章裡。


長堤美女
等級: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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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戚戚焉
2009/03/13 11:51

張大師:

謝謝您的文章,真是擲地有聲。

我一直以為副刊編輯無名化,是因為不想碰上被拒絕的投稿客。沒想到連知名作家也受相同的待遇。我猜想文化事業原本報酬微薄,編輯們工作繁重,大概也沒心情和作者有太多接觸,即使在美國,編輯反應也是如此。

不過有大師的文章,也足堪文友間的鼓勵了。


小昭
真的是這樣的
2009/03/12 11:52

七年多前離開職場回家帶小孩,看著孩子成長雖有許多喜悅,看著外子獨自承擔經濟重擔,自己卻也陷入:我是一個沒有生產力的人!這樣的焦慮裡...........,

一日收到我投稿的報刋編輯親自打來的電話,讚美我的作品並鼓勵我多利用電子郵件投稿(過去投稿我總以電腦打字沒有生命為由多採稿紙書寫,其實只是自己打字龜速的藉口)

那位編輯的名字很巧的和我國中最怕的數學老師同名,他就像老師一樣的鼓勵我這個新手,若我太久沒有作品他還會打電話來關心(鞭策)一番哩!(當然作品不佳時退稿也不會手軟)

現在書寫創作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份,那位編輯現已離開那家報社,我從來沒有和他見過面,但每每想起有這麼一位素未謀面的人不吝給他人鼓勵,心裡總是充滿感恩!


小帥哥~女人可以這樣過日子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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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時代的走向
2009/03/11 12:16

世界越來越小 人與人接觸的空間和時間都跟過去不一樣了

幾年前台北淹了大水 網站電腦都掛了

去辦個什麼証明的…那兒的年輕人都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還好還有一位年紀大一點的在

就用手動的幫我辦好了 那個辦公的地方擠滿了人

您現在收到的郵件…大概也是電子的多吧( 還摻入大量的垃圾郵件)

不會操作電腦要在辦公室坐著上班 大概是不可能了


王尚智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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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的感念
2009/03/11 10:18
您所敘述中,有一份時代與記憶的感念。
閱報時代與書信時代,讓人更珍惜一份遠來的肯定,足以推動某些人生的結構和步履。

我自己也是因為國小投稿,家中接到副刊主編打來的詢問電話,才開始把寫作當一回事。
儘管最後是在電視新聞領域工作,寫作不輟的原因,想想還是與這多年前的觸發,猶然在心頭有關。
張系國(changsk) 於 2009-03-11 11:57 回覆:

正是如此﹗


大快人心
期待張大師
2009/03/10 19:29

一代宗師都遭受如此對待,我們小老百姓豈不民不聊生?望張大師為民申冤!冤枉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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