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聊天。有人對美國總統川普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的種種怪異行徑﹑不懂政治卻擊敗眾多老謀深算的政客﹑行為不檢仍贏得選民支持甚至選上美國總統﹐感到大惑不解。我說﹐川普的行為並沒有什麼難了解的。金庸筆下的韋小寶就是川普的原型。

韋小寶不懂武功﹐眾多武林高手反而拿他沒辦法。他每次使出什麼大爛招﹐偏偏能夠擊中對方的要害﹐這是運氣嗎﹖應該不是。他的敵人都是高手﹐高手過招有一定的方式﹐因為高手期待他的對手也必然是高手。但是韋小寶因為不懂高手的招數﹐使出的爛招往往能夠突破別的高手的防範﹐出其不意克敵制勝。

如果比較韋小寶和川普﹐兩人制勝的手段十分類似﹐而且都絕對自私。所以我說﹐韋小寶就是川普的原型。金庸能夠創造出韋小寶這樣的人物﹐正是由於他對人性深刻的了解﹐也是別的武俠小說作家趕不上的地方。

朋友鼓勵我把這個觀點寫出來﹐我遲遲不願下筆。「韋小寶就是川普原型」的觀點雖然有趣﹐但還不足以說明川普成功 (或許將來失敗) 的真正原因﹐必定有更深層次的道理。

一直到最近﹐沙烏地阿拉伯在土耳其伊士坦堡的大使館裡公然殺害流亡作家﹐甚至用鋸子將這位不幸的作家活生生肢解﹐引起舉世大譁。川普不僅不為所動﹐反而替沙烏地阿拉伯的王子辯護﹐又說美國仍要賣軍火給沙烏地阿拉伯﹐因為不能放棄這麼巨大的利益。一位電視評論員忍不住說﹕「美國在國際社會多年樹立的普世道德標準﹐全給川普的野蠻作風毀了﹗」

這位電視評論員未免太天真﹐川普怎麼會在乎破壞美國在國際社會多年樹立的普世道德標準﹖但是這位電視評論員說對了一件事﹕川普真正厲害的地方乃是他的野蠻作風﹐他所作所為無非為了回歸到野蠻資本主義。

野蠻資本主義﹐也就是兩三百年前資本主義剛剛興起時的原汁原味模樣。那時的資本家可沒有後來的文明資本家那麼善於偽裝﹐他們毫無忌憚剝削勞工﹐一心一意巧取豪奪﹐和別的資本家有時鬥爭有時聯合﹐目的永遠是為了獲取最大利益。這正是川普衷心嚮往而且身體力行的野蠻作風。

現在大多數的西方國家即使走資本主義路線﹐也都高度文明化了。文明資本主義仍然是資本主義沒有錯﹐但是外面增加了層層包裝﹐又是自由﹑又是人權﹑又是平等﹑又是全球化﹐更不要說重視環保﹑反對地球暖化等等響亮動聽的口號﹐因此似乎沒從前的野蠻資本主義那麼壞。文明資本主義國家仍然彼此鬥爭﹐但是就像高手過招﹐沒武功的一般人還真看不懂他們在搞什麼。川普卻不玩這種游戲﹐寧可搞赤裸裸的野蠻資本主義。

玩慣文明資本主義的西方國家﹐面對川普的野蠻資本主義﹐就像武功高手對付韋小寶一樣﹐還真拿他沒辦法。唯一的辦法就是同樣回到野蠻資本主義﹐大家對著硬幹﹐當然這就合了川普的心願。要說文明資本主義和野蠻資本主義究竟哪一個比較好﹐還真說不清。如果問馬克思﹐他老人家恐怕寧取野蠻資本主義﹐因為它少了文明資本主義的糖衣毒藥。馬克思當年對宗教也是這個看法。當然從一般人的眼光看﹐還是文明些比較好。

如果問﹕西方世界怎麼會無端出現川普這個怪胎﹖也就等於問﹕光天化日下怎麼會無端出現個韋小寶﹖這是個極為有趣的問題﹐牽扯到不少西方學者鍾愛的黑天鵝理論。

西方人提到黑天鵝﹐古今的意指不盡相同。古時候西方人只知道有白天鵝﹐所以黑天鵝指不可能發生的事物。後來西方探險家到澳洲﹐發現世界上竟然真有黑天鵝﹐所以黑天鵝指原來以為不可能發生﹑但竟然發生的事物。現在西方人提到黑天鵝﹐指原來以為不可能發生但竟然發生﹐事後又言之鑿鑿解釋它為什麼必然會發生的事物。

就像川普。一直到美國總統選舉開票的當晚﹐人們還不認為他會當選總統。但原來以為不可能發生的事竟然發生了。事後諸葛紛紛提出解釋﹐發現川普會當選總統早有各種蛛絲馬跡﹐只是大家沒有注意到罷了﹗所以原來以為川普一定不可能當選﹐後來居然當選﹐事後多少政治學家爭先恐後說明川普為什麼必然當選。這就是典型的黑天鵝理論。

黑天鵝理論﹐顯然和我幾十年來一直關心的人的自由意志問題有著密切關係。但是很奇妙的是﹐黑天鵝理論可以用來解釋人為什麼有自由意志﹐也可以用來說明人為什麼沒有自由意志。所以結果還是扯平了﹐沒有結論。

川普無疑是隻黑天鵝。這位西方世界的韋小寶起先沒有人重視﹐現在才明白他是野蠻資本主義最瘋狂的推手。那麼野蠻資本主義是否必然會復活﹖不僅西方國家﹐世界所有國家是否會再度捲入野蠻資本主義的血腥競爭﹖從前有位政治學者福山憂心世界即將步入歷史的終結期﹐現在看來福山是多慮了﹐歷史不但沒有終結﹐所有前世紀的問題都再度夢魘般出現。

提出黑天鵝理論的塔磊步教授(Nassim Nicholas Taleb)一再提醒﹐不能一窩蜂跟隨黑天鵝理論的假先知和事後諸葛走。他在理論層次批判﹐當今的西方學者太過於相信統計學﹐忽略了極小機率事件的關鍵性作用。但是一旦極小機率事件發生了﹐這些蛋頭學者往往又倒向另一個極端﹐把極小機率事件解釋成必然會發生的事件。所以川普這樣的黑天鵝才會越來越猖狂。

塔磊步教授當然有他的苦心﹐我也希望他是對的。但是另外一位先知的話﹐實在令人不能安心。最近逝世的物理學家霍金在他最後寫的一本小書裡面做了幾個預言。一個是沒有上帝﹐這我們都知道﹐不論有神沒神都無話可說。另外一個預言卻很可怕。霍金相信基因工程的快速進步﹐加上個人財富的迅速大量集中﹐已經給超人時代帶來曙光。少數的有財有權者可以運用基因工程﹐使自己和后代成為更強壯﹑更聰明﹑更有能力的人類。一旦這些超人出現﹐普通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只有被消滅或淪為奴隸。

其實俄國作家托斯朵也夫斯基很久前就在小說《罪與罰》的結尾通過主角的夢做過同樣的預言﹐未來的人類比現在的人類更壞更強壯一百倍。但是物理學家霍金的預言已經不再是痴人說夢﹐他說的超人可能很快就會出現。

川普鍾情野蠻資本主義﹐正是因為他相信人類生而不平等。以川普絕對自私的個性﹐會毫不遲疑採用任何手段﹐讓更強壯﹑更聰明﹑更有能力的人類﹐也就是川普的子女和家族﹐永遠成為統治者。雖然韋小寶是川普的原型沒有錯﹐但川普可能會越過韋小寶的局限﹐往超人之途大步邁進。即使川普最後失敗﹐即使不是川普﹐也可能是有類似川普想法的有錢有勢者﹐將成為人類最後的黑天鵝。

我一向認為生為當代人非常幸運﹐因為我們雖然是平民﹐卻看到從前人絕對看不到的﹑吃到從前人絕對吃不到的﹑搭乘到從前人絕對搭乘不到的。但是現在我不能不擔心﹐生為當代人﹐我們可能會見到最後的黑天鵝﹗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原載2018年12月25日聯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