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八月﹐暑假轉眼即將結束。不過這個暑假比較有收穫。主要的收穫﹐是終於滿足心願﹐在加州北部聖荷西南的湖濱建了棟小木屋。

說是湖濱﹐其實是阿美登蓄水池。慢著﹐加州不是在鬧旱災嗎﹖難道蓄水池沒有乾枯﹖的確﹐蓄水池的水位是降低不少﹐但是幸好還有水﹐而且不少。

很久以前就在阿美登蓄水池旁買了塊地﹐就是圖中草原的地方﹐當時是不值錢的荒地。隔了三十年﹐現在是比較值錢的荒地。

一直也沒打算建什麼﹐因為知道建築費太貴。直到女兒說﹐加州法律﹐可以蓋120平方尺以下的小屋﹐無須申請建屋執照。政府既然不管無須執照的小屋﹐也就是不會增稅的意思。

太高興了﹐立刻和女兒研究商量﹐如何蓋個小木屋。經過半年多的努力﹐這就是結果。小屋只有12尺長10尺寬﹐僅足容身。但是對於我而言已經夠大﹐能夠躲在小木屋裡寫作﹐不時看見鹿群和火雞出沒﹐於願已足。

湖濱建屋的趣事不少。因為我住在賓州匹茲堡﹐距加州有數千里﹐如何每天遙控蓋屋呢﹖沒奈何想出個辦法﹐買一套拼裝房屋直接運到加州﹐然後僱個有經驗的木工把拼裝房屋按圖裝起來就成。好在距匹茲堡不遠有個小鎮﹐竟然有家拼裝房屋工廠。我親自去看過﹐覺得質料還不錯﹐價錢也滿合理就訂購一套運往加州。

如何找有經驗的木工﹖這年頭當然上網去找﹐果然找到了。看這人的履歷和別人對他的評語都不壞﹐就直接和他通信。他寄來的報價單也很合理﹐就僱用了這位鮑比先生。女兒說我太大意﹐鮑比什麼底細都沒查清楚就僱用了他﹐萬一他做不好呢﹖可是我心想﹐按圖裝個拼裝房屋就和搭積木一樣﹐有何難哉﹖

這個想法真是大錯特錯﹗拼裝房屋運到加州後﹐我特地飛去監工﹐總算見到鮑比本人﹐居然是個文弱老墨﹐還帶著他最寵愛的小兒子。鮑比告訴我他有四女一男﹐每個孩子的媽媽都不同而且遍布全世界。原來他當過水兵﹐每到一個地方就和當地的女子生個孩子。鮑比這麼說﹐其實我就該提高警覺。到處風流的水兵會是好木匠嗎﹖

但是我仍然毫無警覺﹐所以後來發生的事我也有錯。鮑比每天做工後都跟我要錢﹐我隨即發現只要一給他錢﹐第二天鮑比就不見了﹐而且屢試不爽。老墨天性樂觀﹐只要賺一點錢他們就滿足﹐要等到錢花光才會再去工作。我每天到處找鮑比﹐死求活求﹐請他上山繼續工作。

這一來拼裝房屋的進度很慢﹐令我暗自焦急。鮑比就說他一個人不夠﹐把他的鄰居也找來幫忙。老墨的鄰居也是老墨﹐而且名字也叫鮑比。更妙的是他倆各自帶一個小兒子來工作﹐鄰居鮑比的孩子也叫做鮑比﹐所以一共有兩大一小三位鮑比﹐其混亂可以想見。我每天中午請他們吃漢堡包﹐每頓居然可以吃掉四﹑五十美元。有時晚上趕工﹐一天伙食費就是近百元﹐但是不請他們好像又說不過去。兩個孩子在工地打打鬧鬧不僅危險﹐而且影響大人工作﹐不時還要喝止他們的危險行為。

房子造了一半﹐鮑比突然說他不知道怎麼蓋屋頂﹐因為這種穀倉式的拼裝房屋屋頂他從來沒有蓋過。我一聽有理﹐趕快打電話給製造拼裝房屋的廠商。好在廠商有專人負責解答疑難問題。在這位專家電話指導下﹐我們順利度過蓋屋頂的難關。

後來我才明白﹐鮑比連什麼屋頂都沒有蓋過﹗他不過到社區大學上了兩門課﹐就大膽設立網站招攬生意﹐也剛好有我這樣的傻瓜﹐看鮑比有大學肄業的學歷就一廂情願僱用了他。我也是因為太迷信學歷才會上當。

因為進度比預期慢﹐我必須回匹茲堡﹐沒法繼續監工﹐怎麼辦﹖就對鮑比說﹐我會派住在加州的女兒來驗收﹐她驗收完我才付尾款。鮑比對驗收這點非常反對﹐說合約裡面沒有這一條。但這時我已經覺察到他有問題﹐所以堅持必須驗收。

女兒去看過﹐回來告訴我說﹐屋頂和牆中間有六吋的間隙﹐而且她有照片為證。這就是電話有相機的好處﹐她照了像立刻傳來。我把照片寄給鮑比﹐他十分震怒﹐說女兒是外行不懂﹐屋頂和牆中間本該有空隙。我再把照片寄給廠商負責解答疑難問題的專家﹐專家看了照片說﹕「你僱的木工忘了裝橫梁﹐所以才會有空隙。」

這下代誌大條了﹗再送伊妹兒給鮑比﹐從此他不再回信﹐連尾款都不要了。我知道鮑比不會再回頭。好在他原來請鄰居鮑比二號來幫忙﹐也沒付足人家工錢。我就僱鮑比二號繼續未完的工作﹐自己也再度飛到加州監工。

鮑比二號是個粗人﹐個子高大但長相奇醜﹐開始時工作十分賣力。我想這次找對人了﹐我又不在乎他長相如何﹐也不在乎他肚裡文章﹐工作努力就好。第一天鮑比二號協助我裝設太陽能電版﹐第二天補修橫梁﹐然後跟我要工錢。我直覺有些不對﹐半開玩笑說﹕「還有許多工作要做。今天付給你工資﹐明天不會不來吧﹖」

鮑比二號笑說絕對不會﹐他不是鮑比一號﹐明天上午他一定會把剩下的工作做完。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鮑比二號。

兩位鮑比既然都神隱﹐我不得不找女兒求救。女兒說﹐她可以救我﹐但是從此必須尊重她的意見。其實我為甚麼要在加州蓋小屋﹐目的固然是退休後找個遠離嚴冬的地方寫作﹐也是為了接近女兒。自從她搬到加州﹐離我們似乎越來越遠。她要求一切聽她的﹐我還求之不得呢﹗

原來女兒早就對鮑比不滿意﹐驗收後更加不滿。所以她插手的條件是把小屋四壁都拆除﹐重新裝質料更好的木牆。我雖然有點心疼﹐既然答允女兒一切由她作主﹐只好同意把小屋拆了重做。女兒找來過去麻省理工學院的同學肯恩﹐現在也在舊金山做事。肯恩業餘喜歡做木工﹐只花了三天就替我的小木屋換了一層皮。雖然多花許多銀子﹐總算皆大歡喜。

小屋現在也有了太陽能發電設備﹐所有電路都是我自己動手裝。到底我的本行是電機﹐這點鵰蟲小技還行。但是沒有水的問題仍然必須解決。肯恩替小屋裝了熱水器和馬達﹐所以從此有冷熱水了。而且馬達可連接到太陽能發電系統。到底是MIT的金頭腦﹐肯恩不用我說就洞悉環保小屋的需求。

我在小屋後面加蓋了地窖﹐把發電機﹑馬達﹑煤氣筒﹑大水瓶都鎖在裡面﹐只留熱水器在外面。有陽光的日子用太陽能發電﹐陰天就打開地窖蓋﹐使用發電機供電。地 窖裡八個大水瓶能存四十加侖水﹐用馬達送到熱水器。 當然水仍然必須從山下挑來﹐可是從前在山裡修行的和尚不也是這樣生活﹖至少我不必挑水﹐用車子運來﹐運一次夠用好幾天。運水就當做修行吧。

讀者也許好奇﹐兩位鮑比之後我又找到誰幫忙打工﹖當然還是老墨。現在的加州除了老墨和老中﹐好像已經看不到太多白人。但是這位老墨功力比較高﹐而且是肯恩介紹的﹐比我在網路上胡亂找來的好多了。

一直到兩個月後﹐我第三次飛去加州監工時﹐鮑比二號才再度跟我聯繫。原來那天他回家後就被警察捉走﹐因為他積欠前妻的贍養費太多﹐被關起來坐牢﹐現在才放出來。所以人真是不可貌相﹐這麼醜的人還有前妻呢﹗

鮑比二號還想回來幫我繼續建房﹐他說他和他的小兒子鮑比都十分懷念我請他們四位吃漢堡包的日子。我心想﹐饒了我吧﹗

雖然內部還在裝修﹐小木屋已經可以使用。歡迎朋友來參觀我的小木屋﹐但是來參觀 的人必須膽子夠大。這張照片中央就是幾乎看不見的小木屋﹐四週都是樹林。到小 木屋必須經過一段崎嶇山路﹐開快車走在上面好像回到橫貫公路﹐下面就是千丈深 崖﹐很夠刺激。

(原載2015年12月文訊雜誌228-2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