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前衛﹞

大河小說家東方白（1938-）其實是以短篇小說起家，到二○一一年為止，其短篇小說數量在七十篇以上。

東方白在完成文學自傳文學《真與美》和長篇小說《真美的百合》等巨著之後，回歸最先的短篇小說寫作，並以精短篇形式開創東方白文學新天地，自二○○五年起，陸續推出〈頭〉、〈命〉、〈網〉、〈絕〉、〈鬱〉、〈蛋〉、〈色〉……等短篇，其題材、思想內涵、表現手法自成風格，獨樹一幟，發展出「東方白」特殊的小說精篇形式。

綜觀之，求真、求善、求美應為東方白短篇小說三大特色。

東方白認為，成功的小說不但要有精彩的故事內容，更要有真實的人物背景，才能將讀者拉進小說的時空。文學只憑想像或隨意捏造，是注定失敗的。東方白小說之所以吸引人，故事真實、精彩是重要因素之一。相對於現代小說的經常玩弄文字卻說不好一個吸引人的故事，東方白的小說都有著真實而又動人的故事，這在崇尚炫奇的文學風氣中，是相當可貴的文學特質。再者，為了求真，東方白更極力主張，唯有本土性的語言才能夠將文學的「原味」充分呈現出來，小說作家應以他最熟悉的母語寫「對話」，所謂「對話」之異於「敘述」者，不過「真實」而已。東方白排除萬難，讓小說的「台灣人」說「台灣話」，使這些小說更加貼近生活，富於生活化的色彩，進而引起讀者的共鳴。當然，一分耕耘一分收穫，近期作品如〈頭〉、〈絕〉、〈鬱〉……等，展現東方白方言寫定的深厚功力，尤其發揮高度想像力，在兼顧形音義之下，獨創了不少字詞，諳閩南語者朗讀之，必然頷首稱許，露出會心一笑。毫無疑問，東方白在方言書寫力求真實這方面，業已駕輕就熟，其所獲致的成績大有可觀，值得重視。

葉石濤編纂《一九七九年台灣小說選》，其序文提到東方白，說：「由於旅居國外，心繫台灣的關係，他的小說含有跟國內作家不同的、抽象的、異質的東西，常叫人覺得驚奇。」一針見血的點出東方白小說思想性強的特色。

東方白十分強調作品的內容，亦即「可以有有內容而無形式的作品存在。不可能有無內容徒具形式的作品存在」，認為「文學要講究密度」，他說：「文學密度＝文章內容／文章字數。密度高的，再長也嫌短。密度低的，再短也嫌長。」文學作品的情感要真，形式要美，最終還必須要善──也就是與哲學結合，如此才有深度，才有價值。由東方白作品所展現的宗教情懷，我們不難理解，東方白做為有使命感的作家，確實在「真」與「美」之外，用心追求「善」的境界，亦即努力以躋「文學的極致」。東方白在小說中注入了他的人生哲學、宗教思想、人道精神，凸顯了「愛」的主題，不斷地帶給人思想上的啟發與感動，諸如〈魂轎〉、〈黃玫瑰〉、〈蛋〉……等，都是愛與寬恕的傑作，使讀者感受到愛與關懷，從而領悟人道精神的基本意涵；至於〈臨死的基督徒〉、〈□□〉和〈絕〉之類，帶有深刻之道德批判，留下一片恢閎反省的空間。

當然，小說思想的深刻與否，往往也正是衡量作品水平高低的主要標尺。所以東方白早期即已效法托爾斯泰，用有趣動人的文學形式，表達心中的哲學思想，寫了為數不少的寓言小說，如〈臨死的基督徒〉、〈黃金夢〉、〈十三生肖〉、〈池〉、〈尾巴〉……等，乃至近年的〈網〉、〈色〉皆是，透過結合神話的誇張、非理性的形式，篇篇寄託寓意，乃「文學哲學化」兼「哲學文學化」的具現，在當代華文世界中，堪稱難得一見。

東方白向來主張內容與形式必得兼顧，不但在思想上帶給人善的啟迪，在藝術上也要具有美的感染力。東方白強調「一個作者的責任就是把已存在的故事藝術化，把他移花接木」，他非但要求創作的內涵，同時也十分講究文學技巧，重視作品整體的完美，小說家李喬即向讀者推薦東方白的短篇小說，理由是：「圓融的觀照，晶瑩的文體，完美的短篇小說。」

文學表達技巧方面，東方白是自覺的，他認為，能夠真正「感動」作者與讀者的才算是好作品，而且「在感動自己與感動別人之間，有一條溝通的橋，那就是技巧。」可見東方白是努力著把感動自己的東西，寫得也能讓別人有相同的感動。東方白相當重視小說結構與技巧，如被喻為「六○年代台灣現代主義文學的高峰」的〈□□〉，東方白運用戲劇手法，幾乎不必修改已是一齣扣人心弦的三幕劇，乃小說藝術之精緻呈現；〈頭〉裏面，半世紀之後那環繞著沈氏頸骨的螺旋絲線，恍如翠玉的項鍊，在炎陽之下閃閃發亮，無疑是愛情偉大永恆的具體象徵；「超現實」情色小說的〈色〉，通篇圍繞著「色」，實則讀之絲毫不覺其色，其想像力令人嘆為觀止。諸如此類，在在皆東方白用心構思所致之。

綜觀之，故事性強、思想性高、表現力求藝術化，乃東方白小說主要特色。東方白「精短篇」小說在在彰顯其真善美的一貫特質，篇篇精緻，可謂千錘百鍊，質量皆佳，除了早期代表作〈臨死的基督徒〉、〈□□〉、〈黃金夢〉，以及備受矚目的〈奴才〉和《浪淘沙》之後的〈魂轎〉，這一系列別具格調而迄未成書的「精短篇」作品，都收錄在《頭》這冊最新的短篇精選集之中，以饗「偉大的讀者」，無疑是近年來台灣文學極精采的篇章。※

──此文已發表於《文訊》第312期，2011年10月號，頁3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