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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8/05 09:44:57瀏覽1944|回應0|推薦28 | |
﹝東方白受訪﹞
(一)前言 書簡是應用文,也是常見的文體之一,大則論政、論道、論學、論文,小則日常細故,曲折微情,無不可於書中言之,每每提供了政治、學術、社會、文化等各方面豐富而有價值的史料,足以引起研究者的興趣。 作家通常愛好寫信,也會收藏對方的片紙隻字,珍惜此種充滿溫熱感情的書寫。作家間來往的信簡,自始並無公諸於世的想法,於是可能在完全不設防的情況下,不論是對人對事或對文學,都可以自由、率直地抒發己見,吐露平時不為人知的心聲;正因為毫不造作,當然更值得一看了。 (二)《東方文學兩地書》源起 綜觀臺灣文壇,大老鍾肇政素以「寫信多,回信勤」著稱,而且對後學鼓勵有加,展現藹藹長者的風範;特別是鍾老用毛筆寫信,字字行雲流水,讓人賞心悅目,愛不釋手。鍾肇政主編《民眾日報》副刊期間,東方白與鍾肇政經常有書信往來,自1979年2月至1991年7月雙方通信176封,輯為《臺灣文學兩地書》,鍾肇政提攜後進之心情於書信的字裏行間展露無遺,這期間,東方白在鍾肇政鼓勵之下,創作完成大河小說《浪淘沙》,其中有許多書信內容談及《浪淘沙》的寫作,提供了極其寶貴的《浪淘沙》研究史料,可謂意義重大。 又,由於筆者進行東方白大河小說《浪淘沙》之研究,陸續於報章雜誌發表相關研究論文,引起旅居加拿大的東方白注意,雙方進而取得聯繫,自2002年12月至2014年2月,收到其親筆信64封,皆直式橫書,以黑色鋼珠筆書寫,字體龍飛鳳舞,自成一格,猶如「有字天書」。剛通信時,往往須邊猜邊看,琢磨許久才弄清楚每一個字,大約半年後,總算漸漸習慣,如今已讀之無礙矣。 東方白手寫信之可貴,在於封封精采如文學作品,可以一讀再讀。東方白與筆者從2002年12月起來往的信件,內容大部分在談文學與寫作,經整理之後,以《東方文學兩地書》為題,於《臺灣文學評論》季刊連載,自2009年7月起至2012年4月止,共計十二期,長達三年之久,一方面希望東方白能夠從喪妻之痛中走出來,一方面為臺灣文學留下寶貴的研究史料,同時也見證了「文人相重」的珍貴友誼。 當然,由東方白的這些親筆信件,可以看出他對於文學的見解,這是東方白創作觀另一形式的呈現。 (三)《東方文學兩地書》的東方白創作觀 1、為人生而藝術 關於文藝創作的動機,一般而言,可分「為藝術而藝術」和「為人生而藝術」的「藝術派」與「人生派」二種。藝術派認為,人類文藝創作的動機,不受現實生活上任何種類的功利觀念所牽制,而是完全為了不能自己的一種精神上的衝動;人生派則主張,文藝創作應該直接貢獻於人生和社會。「為人生而藝術」重視主題意涵;「為藝術而藝術」則認為,藝術自身就是藝術,不為任何其他外在的目的服務,對於「道德」也都不予理會,只要能表現出某種美或情感,即具有藝術本身的價值。 由《東方文學兩地書》觀之,東方白十分注意作品的主題思想,特別是道德感,雖然東方白也講究表達形式的精緻,非但要求創作的內涵,亦兼顧文學技巧,重視作品整體的完美,小說家李喬即向讀者推薦東方白的短篇小說,理由是:「圓融的觀照,晶瑩的文體,完美的短篇小說。」然整體言,東方白之創作明顯偏向「為人生而藝術」。至於「為藝術而藝術」的所謂情色文學,《東方文學兩地書》對此大大不以為然,諸如看到素所尊敬的臺灣文壇大老鍾肇政和葉石濤晚年所寫的《歌德激情書》和《蝴蝶巷春夢》等,東方白失望之餘,感嘆曰:「臺灣文學兩大巨臂於80歲之際競寫『色情小說』,寧非世界文學史空前的怪現象?我對兩人的『純潔』敬意,多少受到了不意的『沾污』。」又說:「兩老三十年前舉起『鄉土文學』的大纛,開拓臺灣文學『寫實』之大路,沒想老來竟然放下大纛,學三十年來其所詬病的無根作家,寫起幻想不實的純性交文學,將『鄉土』與『寫實』(自己所表揚的)踩在腳下,令我們跟在隊後的人失去方向,啼笑皆非,不知所云……將來的人不知如何將《臺灣人三部曲》與《歌德激情書》合提?如何將『鄉土寫實大師』與《蝴蝶巷春夢》并論?」 此外,東方白也對舞鶴小說之情色書寫,提出批評:「先談談舞鶴的『怪文』。物理學的聲、光、電、磁、熱,不但有實際的理論基礎,做起實驗來也五光十色,精彩絕倫。可是魔術師做起魔術也令人目眩,只可惜沒有事實根據,完全以騙人為目的。所有耍技巧的文學,都屬後一類,那是因為他們無故事可以陳述,只好以技巧來炫耀,既可憐又可悲!南北朝的駢體文,美則美矣,直到現在,只記得『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二句,而這句之所以留傳,乃是它呈現了一幅具體美麗的畫面,並不是由其『駢體』!(舞鶴幾乎篇篇離不開生殖器官,令我噁心,與〈北港香爐〉沒有二致!)」於是乎東方白自己索性創作一篇〈色〉予以諷刺,他說:「臺灣已經色情成災,文學花園遍地是『色情小說』,但你見過『色情寓言』沒有?這種文章絕對『色情』,就是聞不到色味,我已擬好一篇,等待動筆,叫你大開眼界,令諸色情作家瞠目結舌!」此篇即東方白寓言小說〈色〉,也是獨特的「超現實」情色之作,通篇圍繞著「色」,實則讀之絲毫不覺其色,強調「人面是醜的,性器才是美的」──所以必須掩蓋前者,暴露後者。此對於著重外貌而忽視內在的人,不啻是一大當頭棒喝。東方白的幾則《思想起》亦對色情文學有所沉省,如「色情文學乃文學妓女──人人爭讀,讀後又棄之如敝屣」、「年輕人寫色情小說是『現實夢幻』──無處發洩;老年人寫色情小說是『夢幻現實』──無能發洩」,句句一針見血,怎不令人深思、低迴。 綜觀之,東方白充滿道德感,表現在文學上,即是「人道」、「愛心」與「宗教」等崇高主題的闡揚,其正義感與道德勇氣異乎常人,無疑是臺灣文壇的正人君子。東方白之「為人生而藝術」,確為其創作的信念及特色。 2、重視主題意涵 東方白重視作品的內容,於《東方文學兩地書》有著巧妙的譬喻,令人印象深刻,如「終究技巧像『紋身』,內容如『骨骼』,『紋身』再花狸花貓,死後皮爛,一無所存;倒是『骨骼』堅硬,皮爛仍存,而且可以擺在博物館,叫後代世世瞻仰。」至於表裏不一,名不副實而內容空洞的作品,東方白認為這樣的作者猶如賣假藥的騙子、惡徒,他說:「同樣一堆建築材料,你可以蓋一座『橋樑』,給此岸的人到彼岸去看另一個新世界;你也可以在此岸邊蓋一座『迷宮』,給此岸的人在宮裏迷失而永遠到不了對岸。走過橋去看新世界,既好玩又能有所得;在迷宮裏亂闖,可能好玩卻一無所得。世界99.99%的小說都是『橋樑文學』;0.01%的小說則是『迷宮文學』,前面的作者志在給讀者一點什麼,後面的作者志在什麼也不給你,就像賣假藥的人(世上最可惡的人!),騙了你的錢,還害你吃「毒藥」而病而死……」 再者,東方白鼓吹「慧」的文學,謂:「文學大致可分為兩種──『情』的文學與『慧』的文學。『情』的文學汗牛充棟,『慧』的文學鳳毛麟角……,因為我酷愛『幾何之美』的文學,所以也就寫出『東方白』式的短篇小說!(這可能是『東方白』與臺灣一般作家最不同的特點!)」「慧」的文學必然跟哲學性、思想性相關,東方白說:「我天生喜愛『哲學性』、『思想性』的抽象文學(寓言、神話,深具人生意義的短篇小說)──莊子的〈夢蝶〉、列子的〈愚公移山〉、陶潛〈桃花源記〉;莫泊桑的〈項鍊〉、契訶夫的〈打賭〉、芥川龍之介的〈蜘蛛之絲〉是我的六個最愛,50年來此情不變,由此可以說明我為什麼要寫寓言小說?為什麼會如此孤獨?」又云:「我從初一就開始接觸希臘神話(請讀《真與美》少年篇),以後才讀中國神話,因為是『文學的哲學化』兼『哲學的文學化』,我最喜歡,這也就是為什麼,我的大部份小說會以『寓言』形式呈現的原因。」 重視主題意涵之哲學性與思想性,東方白身體力行,說:「你放心好了,寫了〈殼〉、〈網〉、〈色〉、〈絕〉之後,我已發展出『東方白』特殊的精篇形式,故事內容(白先勇所短)乃我所長,假我十年,完成百篇,將有一番景象。」東方白指出,契訶夫以「精密」與「凝重」著稱,「精密」與「凝重」正是他追求的兩大高峰。這也構成東方白小說創作的特色。 無論如何,有主題有思想的文學作品才是有價值的,東方白謂:「人生苦短,世事無常,在40- 60歲的20年間完成了《浪淘沙》與《真與美》,此生無憾了。此後生命危在旦夕,沒有目標,無法闊談文學了。個人總有入場與出場,但舞台永遠在場,老一代的文人封筆不寫了,但文學總會長久存在下去,只是極好的作品才會留下,其他千本萬本二、三流的會變做紙漿罷了。文學不會死,死的只是沒價值的文字而已。」以上在在顯示東方白創作對於主題意涵的重視。 3、感動及趣味性 東方白喜歡說故事,更注意故事的趣味性,帶給大家閱讀的樂趣。他把欠缺故事性的小說喻為「木乃伊」,說:「文學的技巧不過像女人的衣裝佩飾,我們愛一個女人,最重要還是脫光衣服那個赤裸能做愛能生育的女人,也就是『故事』本身,所以我看小說的首要條件是──你告訴了我什麼令我『感動』的故事?有了『故事』再談其他,『技巧』是次要的,沒有『故事』而專在玩弄『技巧』的小說,與木乃伊有何分別?穿戴再華麗,木乃伊仍是木乃伊,沒有『靈魂』,怎麼也活不起來!」 再者,令人「感動」與否,為東方白評價故事良窳的標尺,更是他素所追求的目標,東方白說:「昨天看了《木馬屠城記》的DVD,看到Achilles因其摯友穿他的盔甲上陣被Hector(Troy城王子)所殺,為其復仇,乃與Hector決鬥,殺死之,將他屍體以馬車拖回營,等待餵鷹。該晚,Troy老國王Priam親自潛至Achilles營房,跪地親吻其手,求其賜屍回城,以便為他的兒子依王禮火葬……此情此景,見者無不淚下,三千年前的古人『感動』,三千年後的今人依然『感動』,我所追求的就是這種不論古今中外的『感動』;而不是隨風而飄、與時俱逝的『反共』、『鴛鴦』、『色情』、『同志』……等等「時髦」的文學大河上的漂流物。」換言之,作品的好壞,取決於是否感動讀者。當他榮獲「吳三連文藝獎」,在接受《聯合副刊》專訪時表示:「作品最重要的有兩個條件,第一先要能感動自己。……其次,它還要能感動別人,而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能夠流傳久遠。」誠如齊邦媛所說的,這大概可以算作東方白的文學宣言吧。而我們也從東方白的作品中,深深感受到一顆敏銳易感心靈的悸動。 東方白還引用英國現代小說家毛姆的見解,謂:「文人不必自我清高,以為作品有什麼奧秘無可言傳,根據毛姆的說法,所有『小說』不過是為了引人『興趣』給人『快樂』的,如果達不到此二目的,『小說』再好再妙,干卿底事?與讀者無涉!」是以東方白固然重視小說的主題意涵,卻也絕不忽略作品本身的故事性與趣味性。相對於現代小說的經常玩弄文字卻說不好一個吸引人的故事,缺乏閱讀趣味,東方白的小說都有著真實而又感人、有趣的故事,這在崇尚炫奇的文學風氣中,是相當可貴的文學特質。 4、有根的文學 作品是否具有價值?能否傳諸久遠、不被時代所淘汰?當為每一位作家心之所繫。文學反映時代社會,東方白關注族群議題,深具本土意識,特別指出:「臺灣文學截然分成兩派:1.『有根』派:在臺灣之時空生根。(目前媒體之弱勢)2.『無根』派:既『不願』在臺灣生根,也『無法』把根伸到『中國』(太遠了,根長莫及),浮懸在半空中……(目前媒體之強勢)時間會證明何者會活得長久?(其實連等都不必,去看看世界文學史就夠了)」真正偉大的文學,必出於作家根基最深刻的地方,身處加拿大的東方白宣示,要真正認同這塊土地,「把文學根植在自己的鄉土,期待開放世界的花朵」,據以為臺灣文學的標的。 至於有根的文學,東方白具體落實於創作,即臺灣歷史、鄉情的呈現以及本土語言的運用,此由《浪淘沙》、《真與美》、《魂轎》、《小乖的世界》、《真美的百合》、《頭──東方白短篇精選集》等之題材、表現方式等,可以得到清楚的印證。特別是標幟鮮明的小說本土語言之運用,東方白有以下妙喻:「三十年前有一回開車舉家到溫哥華旅行,半途又飢又渴,忽見一飯店的招牌上有『牡蠣湯』三個字,大喜過望,進了店,首先就注文一大碗『牡蠣湯』!等待的時候,眼前浮起圓環夜市的『生蠔湯』──那薑絲清湯,芳香可口的道地臺灣土味的絕妙佳餚……飢腸轆轆,口水流盡,結果端出來時,才發現原來是將牡蠣放進牛奶煮熟的加國『牡蠣湯』!牡蠣雖然還是牡蠣,就是因為以牛奶換薑絲清湯,倒盡胃口,結果一口也沒喝,到別家飯店去了。」又云:「所有以標準『國語』寫臺灣鄉土人物小說對話的,我一律有吃加國『牡蠣湯』之感,儘管人物(牡蠣)是全然臺灣的,就是對話(湯)一換『國語』,再寫得如何好,仍有隔靴搔癢之感──這點早在25年前寫《浪淘沙》時就有先覺,所以鍛鍊了1/4世紀,才有今日這一點點成績,而其他多數的臺灣作家都不願忍受陣痛,以致到今天,真正臺灣文學的嬰兒都還沒能出生,可惜!可歎!」可謂發人深省之論。 東方白深信,文學與土地、與社會、與文化都無法分開,且唯有本土性的語言才能夠將文學的「原味」充分呈現出來。是以東方白的小說自《浪淘沙》起,在「人物對話」方面,都以「臺灣人」說「臺灣話」為基本原則,臻於爐火純青的境界,使這些小說更加貼近生活,富有生活化的色彩,成為「有根的文學」,進而引起讀者的共鳴。 (四)結語 「手寫信」的筆跡,字字顯示每人不同的個性與心情,這種「親近感」是電子信或電子留言所沒有的、人性的味道。資深作家們往往還是喜歡用手寫信,大河小說家東方白即是,其獨具一格的親筆信函猶如藝術品,值得珍藏。再者,透過《東方文學兩地書》之東方白信函,予以分析、歸納,讀者或研究者進一步了解東方白的生活點滴、創作歷程、閱讀品味、為人生而藝術的信念,以及重視主題意涵、感動及趣味性,留下有根的文學等創作觀,提供豐富的東方白文學研究資料,藉此掌握東方白文學豐富、精采的面貌,可謂別具意義。 當然,將《東方文學兩地書》所呈現的創作觀,與東方白文學作品相互對照,亦饒富趣味,是文本閱讀的另一種嶄新體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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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