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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導自演
2015/12/18 11:47:34瀏覽419|回應0|推薦22
她的樣子長相平凡,眉宇間透露一點歲月留下的蒼老,皮膚黝黑,深刻的眼角與嘴角有些皺紋,下意識的往門外看我,時間是早上九點零五分,我和平常一樣的時間到達安養院,冒充了她的女兒來看她。

還記得上一次來時,她是發出了野獸般的低吼,猙獰的臉,扭曲在一起的五官,嘴巴好像在咀嚼食物,齜牙咧嘴,房間因為沒開燈,加上窗簾是拉上的,即使大白天,能見度很差,有那麼一陣子,我懷疑她看見了什麼?是我的影子,還是我映在蠟白牆上的巨獸模樣,搖搖晃晃,她想撲上來,不斷地攥緊拳頭,從一個可憐女人變成一頭猛獸,火辣辣的感覺從我全身傳達上來,幾乎是用一雙空洞洞的眼睛瞪視我的影子,「大白天,怎麼不打開窗簾!」在我拉開窗簾,放一點陽光進來後,她眼睛裡才流露出屬於人的感情。

她說:

「妳來啦!」

我嗯了一聲。

她說:

「桌上有麵包,要不要吃麵包。」

我往桌上看了一眼,小小的三格櫃充當桌子,上面空空的並沒有放什麼麵包,也沒有擺任何吃的東西,只有一副眼鏡。眼鏡應該是她看書或者看報紙時候戴的,她現在手中正拿了今天的報紙,坐在兩人座淡粉色沙發上。這房間不大,房間裡有一張兩人座淡粉色沙發,正對著窗子,窗子是掛上柔和能安撫情緒的粉紅色窗簾。有一張單人床,一個三格櫃,和單人衣櫥,因此這沙發時常是家屬拿來充當陪睡的床鋪,同時也兼櫃子使用,椅子側身則有木製拉門,能擺放拖鞋。「不了,我吃過早點了。」有的時候在某個地方或者某個人會給你很熟悉的感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大部份的人都解釋成緣分,我現在就是這種感覺。

我對她的感覺是很眼熟卻又很陌生,當她第一次喊我女兒時,我吃了一驚,差點讓手中的水果刀削到自己的手指。當時我是好心削蘋果給她吃,也許是看著我的背影,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吧,她一定有段不為人知的過去,這是我原先的想法。但是很快我就察覺到她誤會了,她是真的把我當成自己的女兒了,而且到今天,已經快四個月了。

我熱切地看著她,等她開口對我說話。

她突然像想起了什麼,她說:

「哎呀,我糊塗了,那是昨天早上的事情。昨天早上隔壁房間的劉奶奶,她兒子帶兩個孫女過來,還拿來了紅豆麵包。但是我搞不懂她們,那兩個小孩,好像沒人敎她們探訪長輩的禮貌,她們在房間裡學青蛙跳,一直跳,呱呱叫的。」

「喔,是在玩遊戲吧!」

她說:

「不是,她們兩個以為自己是青蛙,我叫她們青蛙妹妹?她倆就停下來,看著我。」

諸如此類的話語,我太熟悉了,時常有許多老人喜歡跟我說些他們自己認知的想法,有些聽起來很怪異,有些只是他們單純的想像,我常覺得這只是老人想找人聊天而已。

「有什麼特別的新聞嗎?怎麼不戴眼鏡。」我往她旁邊坐下,把桌上的眼鏡遞給她。

也就是這一瞬間,我望見窗戶的窗簾掙脫了扣環,飛揚起來。我注意到今天的天氣很好,天空是少有的蔚藍,雲絮像女人被拉開的玻璃絲襪。我覺得是上帝布置了這一片即景,祂在看我,祂讓我感覺到希望,讓人直覺的想像──豐收的農作,新鮮乾淨的溪水,甜美濃醇的空氣;和房間內淡淡的消毒水味形成了明顯的對比。

她說:

「天氣很好,我兒子的菜不曉得賣得好不好!」

「應該不錯吧,現在人最喜歡有機蔬菜了。」也許是她也感受到從窗外撒進來的溫暖陽光,才使她想起了自己的兒子。

她說:

「但願如此,哎,他沒生孩子,不然,會不會像昨天兩隻小青蛙一樣。」

聽說她住進來,是兒子來辦的手續,她的兒子在山上種菜,全是有機蔬菜,和一個同樣年齡沒結婚的女人窩在新竹尖石的山上,也老大不小了,兩個人就這樣同居七八年,沒結婚的意思。他的大學是念景觀設計,懂點園藝,對於植物的栽種有相當程度的認識。剛畢業那幾年,確實當過這方面的設計師,幫人設計庭院,也在公共工程的公司待過,待遇不錯,那時掙了一些錢,人也看起來和現在務農的模樣不太一樣。還記得當時她拿出兒子學生時期照片給我看時,臉上是喜孜孜的表情,她說她的兒子有多優秀,考試都考第一名;出社會時,工作好,個性好又有禮貌,錢賺得多,每個月都會主動拿錢孝敬她,然後他出家了,講到這她就停了下來,呆坐著。「他像個木頭!」這是上一次我來看她時最後的交談,淡淡的失望,幽幽的感傷。



我曾經在星期六的上午,一個人去公館找過她的兒子,她兒子每個星期六會開車從新竹來台北賣菜,他們的菜也賣得比別人貴,可能是有機栽種再加上來回油錢,雖然如此還是有很多人排隊跟他買菜甚至訂菜;所謂訂菜就是前一個禮拜跟他開好菜單,隔週再來拿。我站在人群外圍,想等人散了些才好和他說話,同時也打算買點蔬菜回家給我母親。「來唷!來唷!山上來的菜唷!」他的聲音喊得還挺大聲的,跟之前見到他時木頭的模樣,又不一樣,回到了照片時的學生模樣,我隱約能想像出他當時成績優秀,在母親面前神采飛揚的樣子。他看到我還挺驚喜的,至少我猜他是樂於見到我,但是想到我開口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麼時,突然意識到這樣出現,問他有關他母親的事情會不會太唐突,可是來都來了,大熱天的,也不想就這樣白跑一趟。

他喊著:

「妳怎麼會來呀?」

「我有事問你!」

他的臉沉了下來。

「我也要買點菜。」我趕緊改口,可他已經心裡有數,也許現在他會覺得我這位社工管得過多了。我就站在攤子旁邊看他和他的女友把菜賣完,直到攤子上剩下零星幾樣蔬菜,也快接近中午,他擦把汗,看著我。

他說:

「要問就問吧!」

「你母親還有兩個女兒?我以為只有一個。」

他說:

「妳講什麼,我聽不懂。」

「可是我也沒聽你媽提起。」我繼續說。

他說:

「我爸走了,她就怪怪的,胡言亂語。我是男生,我沒辦法跟她說話,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而且這是她自找的。」

他扭開水壺,喝口水又繼續說:

「妳應該看得出來我很忙吧!」

天氣太熱,他不停的用毛巾擦汗,擦他緊繃的臉,旁邊的女人開始數錢,並不介意我就站在他們的面前,看來我不再多問些什麼,他們就要收拾攤子回家去了,於是我支支吾吾的說了。

「所以她一直以來都把我誤認為大女兒,回來找她。」

他說:

「這只是順著她,演戲。我不知道她為何跟妳提起還有女兒這種事。妳去看她我很謝謝妳。反正我媽整天只會哭哭哭,妳應該有看過她哭吧!我的不順人生就是她害的,弄得自己想不開,我也想不開,她老是把全部希望放在我一個人身上。如果這麼羨慕別人有女兒,為什麼當初不生呢?現在跟我說別人的女兒多孝順。」

「喔」,又是有多久的時間,我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呆看著他和他的女友。

這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事,好像是天使來收集人類的眼淚,祂很失望,等了三天村子裡沒一個人掉眼淚,有飯吃的時候沒人掉淚,沒飯吃的時候也沒人掉淚;親人死了沒人掉淚,掉淚有什麼用,死都死了,最後是天使為人類掉下了眼淚。不知道為何想起這個故事,至少我可以確定一點,她母親為了失去兩個女兒掉過眼淚。我不得不離開他們的菜攤,因為他女友開始收拾,她把剩餘的菜渣全清到垃圾袋裡,用抹布擦拭桌子。「那這幾樣菜給我好了!」我把剩下的紅蘿蔔、白蘿蔔、茄子買了回去。

回去的時候,我走得很慢,路上我慢慢能拼湊她戶籍資料裡所遺失的人生。她一定還有兩個女兒,也許是兒子大了,老伴走了,因為思念,才把這不為人知傷心的秘密說了出來。雖然這三四個月來,從沒聽她和我提起另一個女兒,而兒子出家這件事,大概也是因為承受了太大壓力了吧。他有哭嗎?不曉得那人有沒有哭過,我倒是常常會躲進浴室裡或棉被裡流眼淚,如果天使要收集眼淚,應該來跟我收集。



有整整五六分鐘的時間,安養院房間裡的空氣令人窒息,好像遺憾看不清現實的年輕人,此刻就站在她的身邊,對於現實,她應該懂得更多。

她突然瞪大眼睛轉頭對著我說:

「妳還記得我跟妳說我兒子出家當和尚吧!」

「記得呀。」

她說:

「出家當和尚!妳以為這麼輕鬆嗎?四五點天還沒亮,就要起來,每天誦經,那個兔崽子,連續念經念兩個月,就要受不了了。」

她一口氣嘰哩呱啦說了一大串,好像想把積壓在肚子裡一連串的不快一口氣吐出來。

「這麼說,他也真的很特別,有些人想歸想,也不敢去做。」我盡量和顏悅色的跟她說,和緩她的情緒,讓她往好的方面想。「總有點什麼有趣的事吧!」

她果真也想起有趣的事情,告訴我:

「我還去他們廟裡參加過放焰口。和尚像唱戲的一樣。打鼓的也不容易,聽一齣戲,敲鑼打鼓,他們在山澗裡,攪動群山間的一片寧靜,鑼鼓震天響,要把所有鬼給叫來,孤魂野鬼,枉死橫死的,男鬼女鬼,還有小孩子的冤魂,有鞋穿,沒鞋穿‧‧‧‧‧‧」

「妳怎麼知道祂們要穿鞋?」

她說:

「他們廟裡摺了一堆紙衣紙鞋呀!紙衣是用金紙摺的,一套一套,還有蓮花、元寶、王船。紙鞋用月曆紙摺的,男鞋女鞋,不同尺寸,是挺漂亮的,我都想留一雙。一雙也沒給我。全都燒掉了。」

她看看我,見我有興趣,又繼續說:「一場焰口到最後,就是把那些東西燒燒掉,夜裡,深山間,一群人圍著燒冥紙,感覺挺有那麼回事。我兒子是在一間山裡的小廟出家,他那個木頭,怎麼跟人唱小調,聲音也不如其他人,光是敲敲打打,『發擂』、『撞鐘』還學不來呢!他呀,只想去那磕頭,拜懺,念幾句佛號,做些功德,還有吃齋飯。齋飯好吃呀!」

這又讓我想起她的兒子。這個木頭還要陪我演戲,喊我聲姊,如果沒跟人提起,學生時期照片中的人和她兒子現在模樣,會像是兩個不同人的人生。

她說:

「櫻櫻呀!妳工作會不會太累呀!太累就別再來了。」

「不會,我每個禮拜來看妳,不會累。」我是她的社工員,每個星期會來看她一次,可能是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把我當成了自己的女兒,日子久了就有了點感情。還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她的案例不像其他獨居老人一樣,住在單身公寓,生活環境髒亂凌亂不堪,無法準備伙食。她的家打掃得乾乾淨淨,屋內擺設很整齊,生活能自理,頭腦也很清楚,情緒平穩,只是不懂為何當時她會想不開,後來因為兒子無法照顧,怕她沒人在時鬧了情緒,又動起自殺的念頭,就把她安置在老人安養中心,有其他老人和她作伴。

可是我發現真正陪她作伴的並非安養院裡其他的老人,而是那個床鋪上的枕頭。枕頭像個小嬰兒,鵝黃色的枕頭套,上面繡著一個躺在地上玩的女孩和一隻小鴨。我曾經看過她一個人在昏暗的房間裡抱著枕頭搖啊搖,像個母親抱著小嬰兒一樣,邊搖邊流眼淚,直到發現我進來,才倉促地把枕頭放回床上。她告訴我,這枕頭是她女兒的。枕頭雖然有點舊,卻始終保持得乾乾淨淨,平鋪擺在她的枕頭旁邊。裡面看起來應該是裝綠豆殼,我用視覺看上去,猜是綠豆殼,而且是自己用裁縫車做的。就是那種腳底有踏板,一隻手需要滑動線軸,舊款的裁縫車,小時候我家裡也有一台,只是從沒看母親使用過。

「怎麼又是小石子!」我將地上的小石子撿起,這石子看來是從她衣服上掉下來的。她坐在椅子上繼續看報,我往她腳邊望了一圈,一連撿起三四顆小石子。

她說:

「櫻櫻,妳不是最喜歡小石子嗎?妳小時候都蹲在家門口撿地上的小石子,我叫妳別撿了妳還生我的氣。」

「是呀,那是小時候好玩嘛!」

她說:

「我把妳的小石子丟掉,妳很生氣,一直站在家門外,不回來吃飯,我用拖用拉妳還是不肯進來吃飯!」



每當聽她講這些事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也很懷疑為何還一直來看她,照道理說,她現在狀況比之前好得多了,兒子也還在,也早就不在我例行看訪的名單當中。我感到喉嚨有點發癢,大概是演不下去,心裡有鬼,於是藉口起身去倒開水,走出房間,看到隔壁的劉奶奶,正要離開。她打包自己的行李,兩個黑色的大皮箱就擺在房門口。聽說她當初準備八百萬住安養院,覺得孩子不可靠,可是一個月三萬多塊,怕住了二十年都還沒死,於是親戚建議她乾脆現在就搬到便宜一點的地方去,住到一個月一萬多塊錢,免得給兒孫添麻煩,她自己到處跟人這麼講,倒覺得她挺看得開的。她說當初先生癱在床上一癱二十年,也是往安養院送,她婆婆留給她的錢,最後全花在這上面,有一半以上是幫她先生付安養院的費用,還請了個外籍看護。她和先生差了將近快二十歲,先生是個啞巴,十八歲就嫁了個啞巴,可是別人可不是啞巴啞巴的叫,大家都喊他傻瓜。還好傻瓜的家裡有點錢,婆婆有幾塊田地,她倆就顧著一間小洗衣店,幫人洗衣服,也把三個孩子拉大了。這傻瓜還很會燙衣服,燙起衣服來挺認真的,衣服褲子上的線,燙得直挺挺自己也得意,他除了燙衣服之外,就是到處串門子。雖然不會說話,可都看得懂,也懂得別人的臉色,每次聽劉奶奶和人講這些故事,就像我例行看訪的老人一樣;大部分的老人也都喜歡找人說說話甚至曾經有一個老人執意要教我玩股票,他要把一生的精華傳授給我,也有遇到要教我寫書法畫畫,不斷拿年輕時的作品給我欣賞。劉奶奶說,她最得意的就是熬到婆婆死了,把那幾塊田地賣了個好價錢,三個孩子,其中兩個孩子在國外念書工作,剩下這個小兒子就留在台灣,總不能拖著他吧,於是告訴小兒子,我腳不行走,就把我送來這,像傻瓜那樣。我看她坐在椅子上等小兒子來接,順便監視著她的皮箱,直到看到我從面前經過,才轉移注意力,目不轉睛盯著我的臉,不再注視自己的皮箱。

她說:

「妳是隔壁的女兒,是吧!」

「嗯!」

她說:

「她看起來那麼老,妳那麼年輕?」

「其實我年紀不小了。」

她說:

「她臉是圓的,妳長的?」

「我像爸爸。」

她說:

「妳和妳弟弟也不像?」

「是呀。」

她說:

「妳還有個妹妹呢?」

妹妹?我哪知道還有什麼妹妹呀!怎麼別人對她的事情這麼 一清二楚,我只好微笑點頭再匆忙走開,我趕緊走到飲水機前,站在飲水機前回憶一下,確實沒聽她提起過什麼妹妹,上次去公館找她兒子,提了這件事,她兒子也沒給什麼明確的回答。當初在她的個人資料上,也只看到一個兒子,只是她都櫻櫻!櫻櫻!的叫我,想必這兩個女兒都不在戶籍資料裡頭,水,直到開水從杯子溢出來,一種溫熱的感覺滑過我的手指,我馬上把開關關上,口袋裡掏出張面紙,將手擦乾。

她說:

「妳剛畢業呀!」

「嗯!」

她說:

「多大年紀啦?」

我愣住了,站著搭不上話來,事實上,我並不想被人追問私事,尤其還是個陌生人。

她說:

「妳不用怕,我有兩個女兒,也都比妳大上好多,我不會對妳怎樣,也不會幫妳介紹對象,問妳有沒有男朋友,還有男朋友做什麼之類的,我知道妳不會跟我說,只是女孩子要睜大眼睛,像我雖然嫁了個啞巴,可他還挺乖的,不會跟我吵架,也不會在外面闖禍,別的女人看到他也不想理他。」

她說:

「妳手乾不乾淨?」

我看了一下雙手,告訴她我的手很乾淨,剛才倒水時溢出來,用面紙擦過。接著她從身旁的黑色包包裡拿了個蛋糕給我,迫不及待地作勢要我吃吃看,我往嘴巴裡咬一口,她就拍拍旁邊的位子邀我坐下。「不了。」我說,我站著一手拿著保溫瓶,一隻手拿著她給我的蛋糕。老實說,也不知道為何就這樣被她叫住,我想無論如何還是得聽她把話講完,可能她坐著等兒子也等著無聊了。

她說:

「妳媽晚上會哭耶,妳應該多來看她,她哭了晚上就一個人吃東西。」

「妳怎麼知道她吃東西?」

她說:

「我聽得出來,我們家啞巴做事沒聲音,我要聽不出來怎麼知道他是回來沒回來?偷吃了什麼?或者背地裡瞞著我在幹什麼?他不會說呀。有好幾次,我叫他把鍋子裡的剩飯刮下來配菜吃了,他卻把飯泡熱開水,像喝粥一樣,呼嚕呼嚕吃光,一口菜也沒吃,我是虐待他嗎?」劉奶奶說著火氣就上來了。

她說:

「我婆婆站在門邊,瞇著眼笑,好像抓到我做壞事一樣,嘴一咧,哭天喊地,喊我死去的公公:『老頭,你怎麼不帶我走呀,我命好苦,兒子被媳婦虐待,再來就是我啦!』她這樣吵了好幾次,舅舅看不下去,才讓我跟啞巴搬出去,自己住。我們開了洗衣店。」

我盯著她看。

她說:

「妳媽她吃的不是人吃的東西!」

「什麼?」

她看出我的困惑,自己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揮揮手要我趕快進去。

我握緊保溫瓶,走回房間,在門外就聽到她的鼾聲,她睡著了,報紙還攤在她的腳上,我將報紙撿起摺好,又發現一顆小石子,喊了她兩聲,她還是沒理我,於是走到床邊幫她把涼被拿來蓋在腿上,看了那個硬邦邦的枕頭一眼,像個沉甸甸的嬰兒,直挺挺躺在床上。



中午時,我帶著兩個餐盒從外面回來,她已經醒了,走出房間,坐在客廳看電視,劉奶奶也還在,客廳裡還有四五個我不認識,陌生的老人,有幾個坐著輪椅,也看不出來他們是在看電視,還是在發呆。

劉奶奶說:

「吃飯唷,我有紅豆麵包。」劉奶奶從旁邊掐著緊緊的黑色包包裡拿出一個皺皺的麵包袋,大概就是昨天她兒子帶來的紅豆麵包吧,也讓我想起早上吃的蛋糕,該不會也是昨天的吧!

劉奶奶笑咪咪對我說:

「昨天我兒子幫我準備的,早上的蛋糕也是。」

「喔!」果然沒錯。

劉奶奶接著說:

「這沒什麼,我們以前小時候,奶奶都是把發霉的食物削掉給我們吃,不要緊的,越吃身體越好。要不要呀?」

「不了,我有買便當。」我把手中的餐盒舉起。

她說:

「喔,對對,趕快帶妳媽媽進去吃!」

「劉奶奶,妳兒子什麼時候來接妳呀?」我問。

她說:

「他晚上來。」

我們拎著餐盒往房間的方向走,有時我也看看其他幾位陌生老人的臉。有個老人坐在輪椅上,一直盯著窗外看,應該是說,他總是盯著窗外看,好像很希望有人能推他出去走走吧!聽說他很會編故事,這裡的看護都清楚得很。他會說外面有人來找他,或者有他的花需要澆水,還有連看見小時候養的那隻狐狸狗出現都說過,他說狐狸狗現在不多見,因此他確定那是他所養的狗,而且他的狗正在門外搖頭擺尾。他就猛地睜大雙眼,眼神發亮,向人招招手,看有沒有人願意過來幫忙,可這一招大家都見識過許多次,因此不太會有人理他。時常是要叫了老半天,才有人來。今天,他又像發現什麼一樣吼著:「哎呀,我的衣服,我的衣服被人偷了,路上那人穿著我的衣服呀,趕快推我出去。」

「沒用啦!」一位老人說。

「快呀,那人要跑了。」他繼續喘著氣說。

「救命呀!救命呀!」他開始喊救命。

幾分鐘後,一位看護走來:

「上次是你的帽子,還有你的鞋子,我告訴你,沒人會要你的衣服啦!」

她走過來,把輪椅的把鎖扳起,從後面推著他,往門邊走去,「怎麼,還有沒有在外頭看見你的東西,你的花是不是還好好的。你的小狗呢?都多大年紀了,我真搞不懂,這裡哪來的你的花呀!」

看護又補了一句:

「不是不推你出來,是不想你在三十多度的高溫下曬太陽。」

老人被擺在門外,像一棵樹,或者一個盆栽,靜靜的,不再有任何聲音。

很快的,我們也進了房間,我把餐盒打開,裡面有排骨,滷蛋,還有三樣小菜,平常都吃安養院裡所準備的三餐,所以幫她從外頭買來了便當,外面的菜色不一樣,口味也比較重。沉寂中,突然聽到她淡淡的說:「他只能坐在屋裡,直到自己走了,才停止每天編不同的理由,就為了有人推他去看陽光。」

我「嗯!」了一聲,指著餐盒:「快吃吧!」

她拿起餐盒,一口一口扒著,邊吃邊說:

「我剛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我不想讓人覺得自己被遺棄,試想別人問我,我要怎樣回答,可奇怪了,竟然沒人問,這事大家都沒問。這間安養院,只有劉奶奶,喜歡到處跟人說,有時說的答案不一樣,真不知道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可是再怎麼會說,也沒有每天要看陽光的厲害,什麼狗啦,花啦,鳥啦,有一次他竟然喊失火了,那一次他可捅婁子了,足足被罰一個禮拜不能出去。那一個禮拜,沒人理他,他也認命了。一個禮拜過後,老毛病又犯,又開始編故事,看見什麼東西在門外晃呀!想起什麼來啦!門口有孫子來呀!」

「原來是這樣呀!」我心裡覺得有點好笑。

她說:

「妳可別笑唷,反正都是玩玩嘛!人老了就裝糊塗,裝忘記了。妳以後搞不好也是這樣子。」



下午的時候,清潔婦氣呼呼的走進來,沒敲房門,一把把門推開,同時也不是在固定打掃的時間來。她每天的工作是下午時例行性的打掃:掃地、拖地,順便把骯髒該換洗的衣物收走,再把乾淨清潔的衣物送來。可是今天卻很不同,明顯的厭惡表情,雙眉緊蹙,很生氣指著我們,「門口的行李箱是誰的?」

「什麼行李箱!」我驚呼著,跑到門邊。由於聲音太大,其他幾位老人,移動緩慢的步伐,也向我們房間走來,包括劉奶奶也一手撐著腰,慢慢走了過來。

她吼著:

「這行李在妳們門口,是妳們的嗎?明明就是妳們的。妳們去院子搬那麼多石子來幹什麼?」

我看見我們房門外,擺著劉奶奶其中的一個黑色行李箱,打開並且橫躺在地板上,旁邊還散落了一地安養院外頭院子裡的黑色小碎石,也跟我今天在房間裡撿起的幾顆小石子,一模一樣。

清潔婦繼續吼著:

「門口的行李箱擋路,我移動時,竟然整個行李箱爆開,然後一顆顆小石子,從裡面滾出來。妳們在搞什麼?」她比手畫腳,表情還是很激動。

「妳們覺得我工作還不夠多嗎!」她哭了,眼淚撲簌簌流下來。

「哎呀,我花園裡的小石子被偷啦!誰要推我出去看看呀,我花園裡的小石子被偷啦,快推我出去呀!」中午一直吵著出門的老人慌慌張張,不安地自己移動輪椅。

清潔婦指著老人說:

「你不要吵!」

這時候,劉奶奶咧嘴大笑,歪歪扭扭緩慢移動腳步,走來:

「哈哈,這我給你媽留下的禮物,我要走了。妳媽晚上要嗑石頭,我耳朵很好,聽得出來,我們家啞巴做什麼事我都知道。」

劉奶奶指著我身後那面白花花的牆壁說:

「她會變成一隻野獸,齜牙咧嘴,嘴巴好像在吃東西,我晚上睡不著出來看電視,經過這裡,看過那個影子好幾次,她在練習變成一隻野獸,要攻擊偷她孩子的壞人,那枕頭是她孩子。我還在門口撿到了石頭。」

劉奶奶用手指著床上那個鵝黃色小枕頭,一副人贓俱獲的模樣,得意得很。

我的假媽媽氣沖沖走到床邊,一把抓起擺在床上的那個小枕頭,倒過來,開口馬上掉出了滿地的開心果。

她說:

「妳看到了沒有,妳看到了沒有,我吃的是這個。我的影子怎麼啦!像野獸,妳的就不像,整天在我隔壁偷聽我在幹什麼?你就這麽閒嗎?我就是要扮野獸嚇妳。」

劉奶奶說:

「是要嚇我呀,早說嘛!」

接著硬生生指著我:

「她不是我女兒。我就一個兒子,當景觀設計師當不成,當和尚也當不好,現在改行當農夫去了。」

她說:

「妳是有問題嗎?我的戶籍資料裡就一個兒子,我先生死了,就我跟我兒子。」

眾人的目光全轉向了我,我和氣地朝大家微笑,竭力的想表達我對假媽媽的關心,並且解釋,其實我每天晚上,下了班之後,都坐在書桌前,寫小說。有些小說家為了表現好自己的小說,會身入其境,親身體驗某個環境的實際狀況,講到這,我也不曉得他們聽懂了沒有,只見每個人還是瞪大了眼睛盯著我,沒有人願意打圓場。

我離開的時候,那幾個老人和清潔婦在掃地上的石子,他們輪流把滿地的碎石子搬回原來的地方。劉奶奶因為腳不方便,沒有幫忙,坐在電視前,哈哈哈的大笑,等她兒子。我想,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她。






2015年10月28日刊登於閱讀網站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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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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