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感謝老天爺,讓我自出生起得到很多關愛.像是疼命命的親愛阿公阿嬤,二位俊帥舅舅與三位嬌美阿姨們,自家新手爸媽外,還有在學齡前期周全照顧我們姊妹成長的陳媽.

今天親手完成了849顆元寶,希望在今年暑假祭拜一向勤儉的陳媽時,讓她有機會享受當大富翁的滋味.

突然之間好想吃以前國小附近,空軍眷村媽媽所販賣濃郁芝麻香的涼麵,再搭配上一碗熱騰騰貢丸蛋花湯.小時候若沒去幼稚園,有時被奶媽帶出門買菜,往麵攤寄放的我與麵條、芝麻醬奮戰,吃得滿頭滿臉時,她正好逛完趕過來餵湯與拭臉.感冒生病去看醫生的時候,當時出產的五香乖乖,口笛糖與夢夢口香糖就是她最常哄我的利器.

當我開始學著拿筆寫字,她會陪在旁邊仔細看著,認真的學著我的一筆一畫跟著認字,甚至午覺睡過頭,總會看到她在爸爸的大木桌上會依樣畫葫蘆幫我代寫功課,那時候她寫字的專注面容與背影,至今一直深植記憶中.

1989年冬夜,還記得那晚寒流過境的超低氣溫,當時在學校宿舍睡得迷迷糊糊之際,耳邊卻傳來一陣幼年時期習慣有她碎碎念的熟悉聲音,似乎感覺她在身旁替我拍背哄睡.後來才知道,那一天深夜她在家欲如廁不慎摔倒,突然引起中風昏迷,當時無人在旁照料,直至隔日清晨被人發現,才趕送到醫院急救.經過一週加護病房照料腦水腫症狀,之後生命徵象穩定轉普通病房才完全清醒,卻從此嚴重右半側肢體偏癱.

學校畢業之後,開始到公立教學醫院上班數年,接著和妹妹一起出國留學幾年,後來返台教書都會利用長假南下去探望她.她由二個兒子輪流按月奉養;有時被送往以貨櫃屋搭建的簡陋安養院,有時是住在兒子家一角後方加蓋的陰暗小房間.某次開車經過土雞城,臨時提議順道提送一鍋新鮮土雞湯與補品去安養院給她喝,看著她開心的瞇瞇笑容,細聞著香嫩的雞湯味道,接著狼吞虎嚥吃著土雞肉的樣子;我們這才體會出在安養院的病患伙食有多差,察覺她真的有段日子沒有好好吃到像樣的飯菜.這份認知也讓站在她背後的媽媽心疼到眼睛泛紅,環視四周看到鄰床老人身上還有蒼蠅繞著鼻胃管飛,整間房間充斥著濃厚酸汗水味與尿騷味,環境惡劣到讓人心痛不已. 

每一次南下看她之後,整個心情就會難過上好幾天,畢竟我們這些曾經接受她照料的孩子並非是血緣上的親屬,因此無權為她爭取.只能每次偷偷藉著買了新衣服鞋襪,中間趁她兒子與媳婦不在場的空檔,趕緊偷塞大紅包讓她至少手邊能有點零花,即使明知在我們離去之後,這些錢不可能在她身邊太久,仍然一次次的把同樣的心意傳達給她.其實在我們姊妹心裡,她早已被視為是我們的家人,悉心照顧我們姊妹成長的另一個母親.

每次會晤結束與她道別,心裡都很擔心下次再見的時候,會不會比現在的情形更不好.我總會看到她閃爍的淚光有著同樣的不捨,在我們之間有更多比她親生子女的甜蜜牽絆.從小看著爸媽一早趕著出門上班,我們姊妹黏著她如親子般的互動過程點滴,都是很快樂的回憶.記憶中原本壯碩豐滿的身材,那曾經輕鬆背著我去吃喜酒厚實的背愈來愈消瘦,每次替她換穿上新衣與鞋襪,卻摸到日益瘦削乾瘦的肌膚,都讓我很辛苦地強抑想大哭的衝動.然而她中風之後,所有記憶卻仍清晰得嚇人,所以十餘年中風的生病過程,家人的照料冷暖態度都讓她看得很清楚,也因此身體的不方便更讓情緒變得格外沮喪低落.

某次年近半百的兒子們當著面對著鄰居訴說,母親長期都在外面照顧好別人家的孩子,因此外人比較親就常過來看她;但他們兄弟二個從小卻過得很辛苦,言下之意透露著頗多埋怨的憤恨不平.我轉頭看著陳媽落寞無語的面容,只能輕輕拍拍她的肩,示意著不要在意這些傷人心話語.他們兄弟或許忘記肇於自己不負責任的父親當年拋家棄子,留下鉅額賭債的大爛攤;還帶著小老婆揚長而去,讓她一個完全不識字的鄉下女人,獨自面對流氓兇惡的討債,只能咬牙四處幫傭籌錢為夫還賭債.還要努力省吃儉用寄錢給娘家兄嫂來幫忙照顧自己的孩子,完全不敢吃好,更捨不得為自己買件新衣服,接著用了二十幾年的青春與勞力還清了一切借款,還替兒子買房子好風光娶媳婦.一切好不容易可以清閒的時候,當年一去不回頭的老公因久病無錢被情婦拋棄,竟選在別人家芒果園上吊自殺,最終還是讓她默默地帶著兒子去向地主低頭道歉收尾. 

這些發生在她身上真實的人生故事,讓我們晚輩始終覺得她才稱得上是台灣阿信.辛苦幫傭了大半輩子,享清福卻短短不到五年就中風病了十餘年,很多的不捨,真的很難以形容... 

2001年某天夜晚,睡得香甜之際,突然清楚聽見她低沉喚著小名,我心下明白,也有些許傷感;或許這一次,她終於能自紅塵解脫, 重獲自由...

奇怪的是之後並沒有收到任何訊息,幾次去電詢問陳媽下落,都換來對方家屬不耐地掛電話,或推說不知的胡亂敷衍回應.直到2004年夏天,也受陳媽照顧的表姊衝到大兒子家當面詢問,才終於知道了陳媽最終棲身之所,趕忙去看了已進駐在靈骨塔的她,很難接受看見綠玉石般骨灰罐鑲嵌著年約四十歲時的模樣,心裡千百種複雜的情緒讓眼睛始終熱熱濕濕的,始終很難釋懷她的兒子的不通知,讓我們完全沒有機會能盡到如子女般的禮數,甚至作不到親自敬送她最後一程,因此那天從靈骨塔回來之後數夜失眠...

直到妹妹結婚前一天晚上,我第一次夢見了她.看見她在彷如黑白片中那樣的古式廳堂高椅上坐著微笑,清楚感覺到她同時在為這樁喜事道賀.這次幾乎是馬上哭著醒過來,夢中她恬淡的笑容讓我真的釋懷很多,這次祝福的托夢,讓我們母女都很高興. 

去年夏末,和媽媽刻意挑了一個非假日的時間,一大清早就從北部開車南下,就為了趕在中午前要趁熱擺上她愛吃的菜餚與飲料.後車廂與後座塞滿了很多陳媽生前喜歡也常用的物件與愛吃的點心零食.出門參加婚宴請客,她總是喜歡擦些明星花露水在脖子與耳後,我愛讓她背著到處去,不經意輕嗅著香味入睡.爽身香粉是我們姊妹洗完澡總被她抹得像個小日本藝妓頭,然後乖乖窩在她的胸前睡去.這些香味直至現在,仍讓我覺得是最能代表母親溫厚樸實的關愛.  

進入她長眠的幽靜山林環境,也感受到她的自在與快樂.因為非特殊節日,整座塔並沒有多少參訪家屬,供桌空間正好盡情擺放滿滿的供品,在祭拜點香即將結束前,抱著好幾大箱特地請金紙店師傅手工準備要燒給她用的東西,像是各式紙錢,元寶,衣鞋,蓮花等等必需品,希望這一切用心準備的物品讓她在另一個時空能優裕生活.前往金爐的沿途輕喚著她的名,腳下卻不敢走快,是怕她萬一跟不上.在焚化前特地用筆寫好了敬送給某某某,陽世子孫某家敬呈;特加上封條具快遞效力,好讓其他好兄弟不得擅領. 因為怕她年紀大一次拿不完,才會多此道保全宅配手續.我很認真告訴一向勤儉的她要收著好好用,千萬不要太節省.明年還會過來再帶新的物品看她云云,當時站在身邊的媽媽也是喃喃的交代著,母女在偌大的金爐前就這樣站了一個多小時,把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感恩與想念一一細訴...

有人說,忘記摯愛的親人大概需要十年的時間.但這句話對我而言,或許並不適用...人因有情,才會有所牽絆與掛念.思念如長程車票沒有期限,沿途的好風好景將支撐我勇敢度過每一個人生關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