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冬天特別嚴冷，寒氣像花片一樣綻開，一瓣瓣擦過他粗糙的皮膚，擦亮他心底的憂鬱。

這年的冬天特別燦爛，雪光像美麗的白刃閃著淒冷的光圈，閃光掩蓋了五月軟雨，掩蓋了琉璃西湖。

天光隱隱透著，雪花滿身，左御史卻是不願意去弄理的。

他手裡一紙卷軸，墨跡方乾，字並不齊整，龍飛鳳舞。但是他卻訝異了——這樣的文章真是出之ㄧ個年輕人之手嗎？有物有序，真是一時佳作！

左光斗受著刺骨的朔風。那詩句彷彿嵌在他的肌理，即使只是自發牢騷，羈不住的牽絆，鎖不住的壯志。彷彿有什麼聲音無畏無懼的穿越歷史，穿越是非，凌駕這片黃土色的九州。

「大人。」

左光斗回過頭，發現來人只是一個少年。一襲青衫，一雙靜眸。無論少年身在何處，定讓人輕易看到他的存在。一句話之內，左光斗竟對少年十分介意。

是因為他高大嗎？不，他甚至比左御史看上去還要消瘦一些。

是因為他俊秀嗎？也許，如果他的臉龐沒有乾裂蒼白，沒有貧寒折騰，看上去或許好些。

理由十分簡單，因為他始終站得筆直，豎著雙肩，有如旗竿，毫不膽怯迎著冬風。

「你的？」

「是的。有什麼不妥嗎？」少年疑惑。

「不不，後生可畏，來日可追。你好生收著，珍惜你自己的才能。」左光斗笑著交還給他，便要返回。

「大人留步！」

「有事麼？」

「可否給晚生略一指點？晚生駑鈍，卻求知若渴……」

「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左光斗略一沉吟，問。

少年遲疑一下，如實以告：「姓史，名可法。」

左光斗仰頭看天，嘆：「史可法啊！你眼底有的是九州烽煙，還是先人詩辭呢？」

史可法愣住。

「你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美好和缺陷何以同時並存？世人親小人，遠君子，道統何以不分？歷史上溯三代，如今傳到了我大明朝。黃河長江逕自流湧，明月從漢時就冷冷照著秦關，照著兩都，照了洞庭，幾個人能誰說得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呢？歷史對我們是無動於衷的。史可法啊！你要活在哪裡？」左光斗熱烈的講道，史可法安靜的看著他為自己指點江山，為自己指引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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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站在書閣裡。經典永不老去，日久彌新，彷彿聖賢四處散坐，各抒己見。

他匆匆過目。『墜身千尺樓，急覽四壁書』和此刻又有什麼差別呢？手刷過一排排老舊的書背。

古老的金褐色光塵下，照在一頁攤開且泛黃的墨跡上。他蹲下身去看——

可憐骨肉相聚散，人間不滿五十年。

他忽然想到，從前走過的街道，從他生命中匆匆過目的人群。

撥開湮荒，是誰把家國隔成貴族平民？

江南江北，關內關外，都是金黃色的神州啊！

我們所能僅有的一生，不要求平靜順遂，也不要求流離和戰爭。

這片江山，卻因和春天終年不遇而寂寞了！

唉！千金縱買相如賦。縱使得到了功名，從此平步青雲，而民又何以聊生？

屋外，烏鴉聒噪爭食，為了凍死的狗屍，粗嗄厲叫，乘隙爭食。飽受苦難的民眾被層層剝削，他逼著自己坐視不管，因為他無能為力。

他忽然好恨自己。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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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學生該如何自處？」

「包容，直到你無力承受為止。」左光斗淡淡的回答。

「不夠！不夠！看不到，但是我知道悲劇還在那裡，歷史還在反覆！」史可法激動道。

「歷史就只是在那裡重覆而已。」

「可是每個痛苦的人民都是不同的！一人死和百萬人死不是數字，而是失道的證據，更是延伸出的家庭。老師，官之所以擁有舒適生活和特殊待遇不就是為了背負更重的責任嗎？我們不是聖上的眼睛嗎？不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老師，為何聖上渾然不知？唐太宗以鏡鑑事鑑人不鑑容，而我們呢？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左光斗忽然冷冷抬眼。「放肆。這可是要掉頭的！嘴上說說，大明朝就會好轉了嗎？還是你以為幾句話，幾個瀟灑的手勢，你就是聖人了嗎？你只是一個血氣方剛的毛小子罷了。皇上都嫌不得了，我們嫌什麼？」

「老師！」

「冷的要死！把窗關上！嘖，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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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了嘴不長腦袋，下次先救救你自己吧！還救國救民咧！閹賊之所以可怕，就在於他們無孔不入。忍一時之氣，不可誤事。」左光斗叨唸著。

「唔……」史可法不敢再說下去。

「你啊，如果什麼也不知道的生老病死，不是也很好嗎？」

史可法想了一下。率直答道：「辦不到，老師也一樣啊。」

左光斗凝視著史可法湛亮的眼眸，悵然吟道：「將游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媮生乎？」

兩人定定相望。師生之間，彷彿不只眼神。

蒼生。干戈。四維。國君。死生。

史可法道：「用君之心，行君之意。沒有錯吧？老師。」

左光斗笑了起來：「你這隻書櫥。」他傾身向心愛的門生：「史可法啊！你可甘心為我所用？」

「我願意。」史可法沒有猶豫。

「幼主尚需扶助，如今龍困淺灘給犬欺，我們要當皇上的眼睛，除掉魏賊你敢不敢？再說一次，你可願意？」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史可法道：「以臣之名謹誓，不背民意，不離君側，矢言忠誠，至死不渝。」他面北三拜，立誓。

為什麼兩人的眼裡，盡是那一座昏昏欲睡的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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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紫斑的血衣靜靜疊放著。

都知道官場薄情，人間有情，是故有人仍奮不顧身去死。

史可法閉目。

他記得，那柄刀沒入老師胸膛時，滿心忠義卻抵擋不住血肉模糊噴裂而出的悶響。

老師靠坐過的那面牆，血染之處如春，保留著中國的自尊。

老師堅定有如金石的眼神，沒有顏色，只有風雨。

老師！都知道您的固執。

您只知道是非，因此能夠去和邪惡較量。

您只掛念人間，因此不懼嚴刑拷打。魏忠賢多麼愚昧，千方百計，指了個假罪去鎖一個人的忠義，弄得自己滿身忠臣血淚，不得超生。

老師！而今，血衣那樣安靜的放在這裡，可以是你痛苦吶喊的思念喋血，可以是你血盡淚枯的懸念。它是令人驚懼而甘願膜拜的見證，是鮮血拓畫出的朵朵紅梅。

只要有秦火焚不完的詩書，人間就有前仆後繼的碧血。

老師，也只有人間，才能堆疊無數莊嚴。

P.S  此為國文課畢的指定作業 2006/12/27發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