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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時空的混聲——楊牧詩中的古典與現代
2020/03/14 12:25:26瀏覽894|回應0|推薦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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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時空的混聲            *莫云

       ――楊牧詩中的古典與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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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牧先生的詩不易解讀,很多評家都不諱言他的詩作太抽象,這或許是源自他研讀比較文學的學術背景,下筆時難免揉雜東西方文學的技巧與思辯,刻意或不經意地以知性拉開「美感距離」,卻也因此提高了讀者閱讀的難度。

 事實上,以詩人長逾半個世紀的寫作歷程而言,風格的幾經轉變肯定是必然的。楊牧早期的詩作中,自然不乏年少浪漫的情懷與直抒胸臆的言志;此外,受西洋文學的影響與修辭、語法的訓練,他也嘗試在形式與題材上不斷創新。其間還曾反思以現代主義的筆法,重新解構中國古典文學,這首〈延陵季子掛劍〉正是當時令人心眼一亮的佳作,詩人彷彿也藉筆穿越千年時空,化身北遊歸來,在徐君墓前暝思舞劍的季札:「我總是聽到這山岡沉沉的怨恨/最初的飄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釋/多少聚散的冷漠?」,「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更何況,當日一別,竟成永訣?故人墳塋前,那個曾經傳位不受,卻是一諾千金的吳國季子,心頭沉重的內疚與自責,都在詩句裡直接開門見山,將讀者帶入悔憾的情緒中。「水草的蕭瑟和新月的寒涼/異邦晚來的擣衣緊追著我的身影/嘲弄我荒廢的劍術。這手臂上/還有我遺忘的舊創呢/酒酣的時候才血紅」,身負君命,遠使異邦,歷經多少他鄉作客的孤寂落魄,甚且連劍術都在沮喪中荒疏了,只有在酒酣血熱時,才能重拾幾分悲壯豪氣。

 第二段寫季子在舞劍中,回憶與徐君的相識相知。這是詩人的憑空想像,場景的鋪排與意象的形塑卻極其淒美。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

  一對瀕危的荷芰:那是北遊前

  最令我悲傷的夏的脅迫

  也是江南女子纖弱的歌聲啊

  以針的微痛和線的縫合

  令我寶劍出鞘

  立下南旋贈予的承諾……

 相識滿天下,知音卻難求。離別在即,連季節的燠熱與美女的歌聲,都成了張愛玲筆下「惘惘的威脅」,頻頻觸痛著彼此內心最柔軟的感傷。而後,季子又感喟自己北遊的不遇,終至斷然封劍,棄武從文。及至回到徐君墓前,方又勾起昔日行俠天下的夢想,然而時過境遷,「此後非俠非儒」,墳前寶劍高懸的寒光,只能在寂寥的秋夜,冷冷映照兩人幽冥相隔的交心,「你死於懷人,我病為漁樵/那疲倦的划槳人就是/曾經傲慢過,敦厚過的我」,俠客夢碎、儒道難行,曾經躊躇滿志,卻終老漁樵的季子,面對天地蒼茫,又將情何以堪?

 《史記》「季札掛劍」的故事,只有短短數行,而季子重然諾的形象卻已深植人心。詩人從角色內心的迂迴掙扎與生命難補的遺憾,鋪衍成詩;甚且故意錯置時間,將季札擬寫為孔門弟子,藉題抒發仕途的抑鬱不得志;虛實交錯,演繹了一場穿越時空,卻更令人扼腕慨歎的超現實情境。

 然則,一個有企圖心的詩人是不會以此為滿足的,他肯定要追求自我突破。繼〈讀韓愈七言古詩山石〉、〈秋祭杜甫〉…後,楊牧又寫下了另一首戲劇張力更強的〈林冲夜奔〉

 有別於季札的通篇獨白,這首長達一百八十六行的詩,以元雜劇的形式分為四折,副標題:「聲音的戲劇」。每個折子分別註明為風聲、雪聲、山神、小鬼、判官以及林冲的自語或混聲,多元角色的轉換與時空的穿前越後,把《水滸傳》這段讓人印象深刻的故事,喧騰熱鬧地搬上現代詩的舞台,也一新了讀者的耳目。

 「等那人取路投草料場來…/我們是滄州今夜最焦灼的風雪/撲打他微明的/竹葉窗,窺探一員軍犯」,場景從林沖被誣陷流配,轉往滄州草料場時,連風雪都忍不住來爭睹這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的風采,為他的蒙冤負罪憤忿難平,一邊揣摩他思念妻子的幽微心境:「這小小的銅火盆/燃燒著多舌的山茱萸/訴說挽留,要那漢子/憂鬱長坐…/當窗懸掛絲簾幕/也難教他回想青春的娘子」,英雄落難,任漫天風雪也洗刷不了的冤屈與相思,即便一身虎膽,此時盡是無用武之地。

 第二折以山神的觀點寫林沖沽酒歸來,草廳被大雪崩垮而暫避山神廟時,回想他曾在野豬林被綁在「盤蟒樹上,眼看水火棍下/又是一條硬朗崢嶸的好漢」,遭逢逆境卻堅毅不屈的形象,連諸神也要為這鐵錚錚的好漢動容了。幾次「我枉為山神」的自疚,是為林沖不平,也代讀者(觀眾)發聲。「劇情」進行到奸人再次陷害,縱火燒燬草料場時,反覆幾句「林冲命不該絕」,既鬆解了人神同步繃緊的神經,也將詩的張力拉到極限。

 第三折是林沖的發聲,譴責陸謙背信棄義,在一刀解恨後,卻又念念難忘昔日友誼與童年的無猜:「是浮沉的水蓮仲夏/開滿山池塘,是你/讀書的硃砂/愛臉紅的陸謙,你何苦/何苦來滄州送死?愛與恨,宛如兩面利刃,這心中的千迴百折,又有誰能解?只有拚個一醉解千愁,待酒醒後再孤身前行。

 「他在/敗葦間穿行,好落寞的/神色…擺渡的人/彷彿有歌,唱蘆斷/水寒,魚龍嗚咽/還有數點星光/送他行船悄悄/向梁山落草」,最後一折寫林沖投奔梁山,在風雪中黯然獨行。這曾經形貌威儀、神采颯爽的林教頭,如今竟落得臉烙金印、戴罪潛逃;這曾經掄棒舞槍,練就一身好本事的豹子頭啊,竟淪至走投無路、落草為寇…風雪噤聲,天地無語,眼見那一路踽踽行來的身影,豈止「山是憂戚的樣子」,連「入戲」的詩人也要擲筆三嘆了。

 這種融合小說的全知觀點,虛實交錯,以現代解構古典的筆法,在其後的〈鄭玄寤夢〉與〈妙玉坐禪〉等詩作中,又跨向另一個境界。尤其是後者,更可見楊牧積極挑戰詩藝的再創新。

 〈妙玉坐禪〉首長逾二百行的組詩,分為五則:〈魚目〉〈紅梅〉〈月葬〉〈斷弦〉〈劫數〉,取材自《紅樓夢》,寫妙玉在修禪打坐時,卻因暗戀寶玉的曖昧情愫發酵,幾至走火入魔的內心獨白。整首詩充滿情欲的揣想與性的暗示,呈現了潛意識中最原始的「本我」(id),儼然印證了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的心理解析。「甚麼聲音在動?是柳浪千頃,快綠/翻過沉睡的牀褥。風是虛無的控訴」,一起始,詩人就抽離故事原貌,著筆在妙玉孤傲冷僻的外表下,蠢蠢欲動的情欲宛如被記憶暴力扯斷的念珠,四下奔竄,再也拾掇不回。鼷鼠磨牙、睡蓮展根、蟾蜍吐舌、小魚唼喋…周遭的風吹草動,無非是春心萌發的挑逗,終至「啄破一本貝葉書」,再也按捺不住。

 第二則回想寶玉到櫳翠庵索乞紅梅離去後,妙玉心中的悵惘失落:「寂寞是留下/帶走一枝鬥酒的紅梅,幾瓣冷豔/搖落在檻外的白雪,恰似/恰似我雙頰淺淺錯過的暈赧」,少女懷春與私戀無訴的苦楚,教人輾轉反側;而青燈木魚的拘制,也攔阻不了體內滾滾奔流的熱血,縱使受罪的靈魂因此墮入無間地獄。第三則更直接挑明了說:「我在檻外,顛躓/猶豫,貪戀人間的詩和管弦/我遙遙張望著檻內,檻內一個人」(妙玉與寶玉的魚雁往返,曾分別自署「檻外人」與「檻內人」。)這心底日益滋長的愛意更是一發難收,「縱有千年鐵門檻/我心中奔過千乘萬騎/踏熄了低迷的爐香」,冰山底下那股無可抑遏的海底熔岩,終究噴薄而出,血淋淋溢濺讀者眼前。

 然而,面對內心的出軌,妙玉不免坐立難安。第四則寫她與惜春對弈時,因寶玉來訪而意亂情迷,重複兩次的「結跏趺坐禪牀/妄想必須斷除/一心趨真如」,也道明了她心中的千般踟躕、百般掙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倉央嘉措),更何況是一廂情願的單戀?這身心撕裂的試煉與痛楚,彷如古琴調撫過高的君弦,倏然在她「迷醉顛倒的關口/蹦的一聲斷了」

 閱讀至此,讀者或以為妙玉即將「迷途知返」,重歸真如。然而,最後一則中,詩人不僅再次以蜈蚣飲泣、蚍蜉吶喊,招喚妙玉的春夢,更以倉庚于飛、蜻蜓交尾,直接撩撥她的情欲。更令人驚訝的是,楊牧甚且用「斯德哥爾摩症候群」(Stockholm Syndrome)大膽解讀妙玉遇劫之後的心理反彈與逆襲:

  時間迭代通過,我前胸熾熱

  如焚燒,背脊冷汗潺潺

  冰雪在腹,懷抱烈火空洞的風爐

  ……

  靜,靜,眼前是無垠的曠野

  緊似一陣急似一陣對我馳來的

  是一撥又一撥血腥汙穢的馬隊

  踢翻十年惺惺寂寞

 這暗潮翻湧的情欲,瞬間化身熊熊熾熱的烈火,而結局竟是在被盜匪玷汙的悲劇中得到救贖,也一腳踢翻了被禮教束縛多年的惺惺作態---「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那出身官宦之家,名列「金陵十二釵正冊」的美玉,終究應驗了讖語宿命,身陷泥淖。只是,生命的出口與真相,在詩人想像延展的筆下如此不堪,這只怕也是曹雪芹(或高鶚)始料未及的吧?

 「不薄今人愛古人」,楊牧以詩破解了時空的魔咒,情景交融的筆法,更是迭創新意;讀者因此拓廣視野,時有驚喜,這也恰是文學獨特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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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海星詩刊》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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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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