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普希金．浪漫的悲劇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憂鬱，也不要憤慨

　　不順心的時候暫且忍耐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就會到來

「普希金？他是我們俄羅斯人的驕傲！」前往聖彼得堡的沙皇村（現已改名「普希金城」）途中，一提及這個舉世聞名的詩人，我們的俄籍導遊兩眼倏然發亮，洋腔洋調的中文也陡然高亢起來。

　可不是嗎？一如莎士比亞之於英國，普希金（Aleksandr S. Pushkin，1799~1837）被譽為俄羅斯最偉大的詩人、現代文學的奠基者，開啟了十九世紀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契訶夫以降的文學盛世，也讓原本落後的俄國文學在世界文壇大放異彩。除了傳世的詩作、小說、戲劇、童話…而詩人自身曲折的遭遇，儼然就是一齣浪漫的悲劇與傳奇。

　「沉鬱的夜的帷幕／懸掛在朦朧的天際／山谷叢林睡進無言的靜肅…」這是天生早慧的詩人（普希金八歲就能以法文寫詩）十五歲時寫下的，他在皇村中學就讀的印象〈皇村回憶〉。十六歲那年，他寫了一首「為賦新詞強說愁」卻膾炙人口的〈玫瑰〉：「玫瑰已枯萎／那曾是朝霞的寵兒／且不要說／青春也將這般憔悴…」。次年，又寫下多首詠嘆調般的情詩：「你可曾聽見暗夜樹林的歌聲／愛情的歌手，不幸的歌手？當黎明時分田野無語／蘆笛悲切的哀音悠悠／你可曾聽見？」〈歌手〉、「我的歲月緩緩拖曳／心靈逐漸凋萎／愛情的傷痕累累…啊，生命！走吧，我不需要你！／消失在黑暗中吧，空虛的魅影／我珍愛這癡情的苦味」〈願〉…傷春悲秋，滿紙深情與無端的惆悵，盡是「少年維特的煩惱」。此後，隨著年齡與見聞的增長，他的詩作題材與形式逐漸拓展，也擺脫了無病呻吟的一味追求唯美。除了如〈哥薩克〉〈神恩〉等輕鬆活潑、充滿民歌（謠）特質的抒情或敘事詩，更以寫實率真的語言、豐富鮮明的意象、典雅流暢的韻律，受到詩壇矚目。

　儘管出身貴族家庭，生長在極權專制的時代，天性浪漫多情，一生韻事不斷的詩人，除了以詩作頌詠愛情、紀錄生活、描繪田園風光，也經常批判教會、抒發對政治的不滿，為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農奴和勞動人民發聲：

「戰慄吧，世間的暴君！／而你們匍匐在地的奴隸／聽啊，奮起吧，起來抗爭…」〈自由頌〉

「同志，相信吧！昇起／一顆醉人的幸福之星／俄羅斯將自夢中驚醒／在專制制度的廢墟上／一一鏤刻我們的姓名」〈致察爾達耶夫〉

這是年輕詩人抗爭時局的怒吼與對受奴役者的呼籲，語氣慷慨激昂，甚且厲聲譴責當權者，直攖其鋒。其後，果然因此觸怒沙皇（尼古拉一世），被流放南俄的米哈洛夫斯卡村（1820）。可是，即便言行從此受到箝制，他還是持續以詩文發出不平之鳴。「我們都是自由的鳥兒，兄弟！一起飛吧／飛向雲後閃光的山峰／飛向碧波蕩漾的海域…」短詩〈囚徒〉（1822）就是藉一隻被人飼養束縛的鷹鷲與身陷囹圄的青年對話，直言無諱地表達了他嚮往自由、不甘淪為困獸的心境。

兩年後，普希金又寫了一首〈致大海〉，情緒的抒發卻已較為節制，文字也更見成熟凝練。

「再見吧，自由奔放的大海…／我曾想永遠地離開／你這寂寞和靜止不動的海岸／懷著狂歡之情祝賀你／並任我的詩歌順著你的波濤奔向遠方／但是我卻未能如願以償…」波瀾壯闊的大海，是自由的象徵，也是詩人終其一生的追求，日夜無休的心靈召喚。只是，現實與理想的距離，卻是何其迢遙？

「你等待著，你召喚著…而我卻被束縛住／心靈的掙扎完全歸於枉然／我被一種強烈的熱情魅惑／使我留在你的岸旁…」洶湧的波濤，是心緒起伏的激蕩；嶙峋的暗礁，是胸臆不平的塊壘。然而，身心桎梏的悒鬱，徒勞無奈的忿恨，終究只能在奔騰的詩句裡釋放：「我整個心靈充滿了你／我要把你的峭岩，你的海灣／你的閃光，你的陰影，還有絮語的波浪／帶進森林，帶到那靜寂的荒漠之鄉…」。

　其後，質樸寧靜的鄉居生活，終於讓詩人焦慮不安的心靈逐漸沉澱，對生命的體認也更為深刻。史劇《鮑里斯．戈杜諾夫》、長詩《奧涅金》，以及許多具有民俗色彩的敘事詩、童話詩，都在這段期間完成。

　1826年，歷經坎坷的詩人終於回到莫斯科，在沙皇嚴密的監督下（他的作品都要先呈沙皇審閱），持續寫作多首長詩、小說與劇本。儘管屢遭掣肘，他依然暗中與革命黨人往來，也依舊以不屈從的文字，嘲諷暴虐腐敗的政權，為自己與受苦的人民抗爭：「沉重的枷鎖會掉下／陰暗的牢獄會覆亡／自由將愉快地在門口迎接你們…」〈致西伯利亞的囚徒〉（1827）。而寫於1836年的〈紀念碑〉一詩，更能讀出他桀驁的理想與抱負；這是普希金對舉世宣告的預言，也是身為詩人對生命的自我定位：

「我的靈魂在聖潔的詩歌中／將比我的骨灰活得更長久，逃避了腐朽滅亡／我將永遠光榮不朽，直到只有一個詩人／還活在這月光下的世界上…／／我所以永遠能和人民親近／是因為我曾用詩歌，喚起人們善良的感情／在這殘酷的時代，我歌頌過自由／並且為那些倒下去的人們，祈求過寬恕憐憫…」

在那殘酷的年代，在荒寒黑暗的大地上，普希金滿懷悲憫與人道思想的詩，宛如擋不住的光與熱，溫暖著、激勵著許多沒有明天的人。而與之日盛的詩名，甚且讓他被譽為「俄羅斯詩歌的太陽」——可歎的是，為了守護愛情與名譽，在一場與情敵的決鬥重傷後，這璀燦的陽光，竟在如日中天的英年殞落了。

我們的心總是憧憬著未來

現今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暫時的，轉瞬既逝

而那逝去的將變為可愛

這首〈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是1825年普希金被流放時期，寫給鄰家女孩，其實也是鼓舞自己的詩作，讀來猶如「床前明月光」（也可能是譯文的隔閡），百餘年來，廣為世人傳誦，始終歷久不衰；或許是它赫然掀開了潘朵拉的盒子，也觸發了人心懷抱希望的普世共鳴。

在莫斯科市區鬧中取靜的「普希金故居」前，葉蔭深濃的樹下豎立著詩人伉儷攜手偕行的銅像。意氣風發的才子、麗質天生的佳人，（多美麗的娜塔莉亞啊，「聖彼得堡的天鵝」！）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卻鑄成「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千古憾事……往事如風，慶幸的是，留給世人的，果真只有詩質恆久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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