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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07 10:59:03瀏覽775|回應0|推薦5 | |
★莫云
溪聲不遠 ——陳千武先生詩二首賞讀
詩壇前輩陳千武先生是戰後「跨語言的一代」。因為現實環境的拘制與壓力,那一代的作家努力從「母語」日文轉習華語的歷程,可謂艱辛備嚐,不足為外人道。而他們對文學的執著和毅力,更是教人動容。 曾經在書店買到一本《陳千武精選詩集》,讀到兩首詩:
〈月出的風景〉 *陳千武
散播在天空無數的紙片 絲綿的顏色 是給我們的美麗的插圖 安靜的合唱裏 有我們的歷史的疊積著 星星把光投入眸子
讚美溫柔夜的草原 蟲鳴不擾亂我們的情意 把身偎倚平行的樑木 風吹撫著柔髮 在我心胸鼓脹起來的藍色思念是什麼? 啊,月亮染紅了山脈的一面
拖著尾巴的很多影子 伴著風晴朗的風景 誕生在那裏面的 我底歷史的一頁 說要把戰時的友情鑲入綺麗的畫框 你底歷史的一頁 我給你譜上甜蜜的文字吧 你看 夜鳥飛向東方去了
角型建築物的繁雜 也從我們的視界消逝了 憧憬從黑色的山脈面 把希望的歌 把黃金的曲子 飄浮起來 讓圓圓的月亮出現
印象中,千武先生的詩作,大都植根於鄉土與寫實,無論是抒發個人生命的感受,或是諷喻人性與批判時事,意象都很鮮明。乍見〈月出的風景〉一詩,感覺題目很特別,直覺應該是一首抒情詩。及至得知那是1941年刊登在「台灣新民報」的作品,(原作為日文,1981年由作者自譯為華文,刊載於「笠」詩刊。)心中又是一陣震懾——即便今日讀來,這樣活潑的語句和詩意也很「現代」呢。 那是什麼樣的年代呢?想起狄更斯《雙城記》開頭說的:「這是個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那時期,東亞戰火正熾,二次大戰的煙硝山雨欲來。在日本殖民統治下成長的年輕詩人,面對眼前動盪的環境與無法掌握的未來,內心自然有著不可言說的窒鬱與苦悶。而他對文字的敏銳與對文學的摯愛,終究壓抑不住,像夜空的煙火,迸發為篇篇令人矚目的詩文。 就是那個星光映照,雲色溫柔如絲綿的夜晚,草原上蟲聲唧唧,微風輕拂過詩人的眉眼髮梢,年輕的心,也無端被懷友的思念鼓脹起來。那激動而略帶神秘的浪漫,與寧靜幽微的詩意,彷如變幻莫測的霓彩,在心底輾轉明滅著。只是,歷史與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也如暗夜中的幢幢黑影,猝然掩至,壓得他心頭沉甸甸地透不過氣來。 那一夜,這憂喜糾葛、晦明交映的場景,就在心底影影綽綽,忽隱忽現,直到所有的遐思與悸動,都被甦醒的熱情嵌入綺麗的畫框,譜上甜蜜的文字;而後,化為青春的夜鳥,展翅飛向希望的遠方。此刻,耳際響起黃金的曲子,視覺裏繁雜礙眼的稜角與擾攘不安的疑慮,都在眼前飄浮的憧憬中消逝。月色圓滿,詩人的心中只是一地銀光,清明燦亮……。 有別於當時一般「文藝青年」情溢乎詞的通病,〈月出的風景〉從寫景到抒情,一路迂迴鋪陳,滿紙溫柔敦厚的詩意,絕非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當年甫出校門,置身人生的轉捩點上,少年十五二十時的千武先生,想必滿懷家國的使命感與疑惑。只是,他依然保持著一貫的正向思考,鼓舞友儕,也敦促自己勇往前行,企圖寫下屬於他們那一代人的歷史新頁——讀者也因此得以回溯時空,在動蕩不安的年代中,一窺作者純真誠摯的情懷。
另一首也是刊登在「台灣新民報」的作品(1939年發表,1981年刊載「笠」詩刊。):
〈大肚溪〉 *陳千武
張開兩腿伸直 水喊著 繞過浮在溪中沙灘的水、水、水 淼淼到遙遠的對岸 白沙小丘上 北風吹笛,通報颱風要來了 咻咻,吐著赤外線 圍繞小丘 咦!湧起浪波的青藍的水 緩慢地,要把今天流走 「喂!喂!把竹筏划過來。」 一個少年捧起長竿 一個少年蹲在竹筏 一個少年瞄準著舶來的相機 喳喳的摩擦聲 「——把竹筏划過來!」 提著公事包的官服喊著 「船夫不在嘛……」 少年抬頭叫了一聲 「不要嚕囌,划過來!」 水流湧起了漣漪 竹筏在官服腳下大搖了一搖 北風把薄紗捲上天空 那個傢伙,真是厚臉皮…… 丟下擦手的白色紙片,像白旗 飛升高高的堤防上去
閱讀這首詩,依然得讓想像起飛,穿越漫長的時空,著陸在那個遙遠的年代。 相較於現在因為全球氣候暖化,與不當開墾破壞而經常乾涸見底的河川,那時,詩人筆下的大肚溪水,何其豐沛;尤其是在颱風即將來襲前的夏日。 水、水,淼淼的水、浩浩湯湯的水,時而蜿蜒、時而湍急,一路吶喊著流繞過沙灘,奔赴海口。天色陰霾,暗雲密佈,疾厲的風從小丘咻咻吹過,水面激起陣陣漣漪和波浪。隨著詩中一幕幕愈形逼促的畫面,讀者的心弦也惶惶緊繃著被帶到那個遙遠的颱風前夕,屏息靜待一場毀天滅地的風狂雨驟。 「喂!喂!把竹筏划過來。」舒緩的詩意才剛轉向喟嘆逝者如斯的流光,冷不防又來個急轉彎,場景也隨之聚焦到昔日的渡口上。手拿舶來相機,頤指氣使的官員,與撐著長篙的少年船夫之間,一段簡單的對話,就生動地映襯出權力的傲慢與被統治階層敢怒不敢言的辛酸。而生性純樸靦腆的鄉下少年,終究只能在心中咬牙暗罵那個把擦過的手紙隨意丟棄的人——那張白旗般,被強風吹捲到堤防上的紙片,宛如屈服在淫威統治下的小老百姓長期被蹂躪的心,那樣刺眼,又那麼飄搖不安。 陳千武先生曾經自述:「想起我自己,詩陪伴我走了一大半人生。在專制殖民統治體制下,或軍國自大狂的怒潮裡,或在白色恐怖控制下,詩一直給我快樂,使我心平氣和,能認清事象的本質和真理,划過了深淺不同的命運湖海。」可不是嗎?「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原來,浩浩淼淼的大肚溪水,恰是詩人心底波瀾起伏、攔阻不住的思潮,預備著迎接一場逐步逼近的風暴。而原本該是青春飛揚的年紀,當年啼聲初試的青年,卻著眼於關懷鄉里土地,間接宣洩了庶民被禁錮的聲音。 無論身處何種形態的高壓統治下,因著對文學不渝的熱愛,生命終於有了出口——這首看似白描的詩,不只諷喻時政,也透露了詩人如溪水滔滔奔流,永不向命運屈服的初心。
——原載《海星詩刊》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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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