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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訪柯比意作品 -原作發表於Dialogue雜誌65期(Dec. 2002)
2006/05/11 18:16:28瀏覽5695|回應0|推薦2

最近北美館展覽建築大師勒‧柯比意作品,正是如火如荼。柯氏生前提出如巴黎計畫等大尺度都市計畫之為人所垢病,正相對應於其薩伏瓦宅或宏香教堂之令人所贊歎,其間存有相當大的落差。但是在我們建築圈內總以蓋好的房子為定論,而大可將其紙上計畫歸為柯氏對飛機上鳥瞰大地的狂想囈語。對這樣一個天才實在不忍過於苛責!

柯氏的作品常是既動人也出人意表的。他對於造型、空間、材料和光線的運用直到今天仍然很難被後人超越。比之布拉姆斯之於音樂或者畢卡索之於繪畫,並不為過。事實上柯氏生前即兼畫家、雕塑家、作家與建築師於一身。其作品時常伴隨著文字宣言推出,並且隨時準備與人筆戰,是二、三零年代非常活躍的藝術家。其著作則有「邁向新建築」等數十餘本大小冊子,創作力可謂驚人。

筆者歷年來曾經多次走訪柯比意在法、美、日的建築作品近十棟左右,而比較喜愛的還是他晚期被稱為「粗獷語言」的作品。以下試為讀者介紹一二。

宏香教堂

我在1974年初抵巴黎數日,即迫不及待地搭上東行Belfort﹝靠近德、瑞邊境﹞的火車,在當地青年旅社過夜。次日再搭回程慢車在Ronchamp附近下車。印象裡還要在兩旁林木茂密的道路上走十來分鐘才能抵達現場。

教堂位於一平緩上坡的丘陵地上,是樹林中開闢出的一片草地。當遊客接近時首先會看到教堂的南立面,亦即柯氏彩繪的搪瓷大門、深灰色如蕈狀的出挑屋頂、以及滿佈著大小寬瘦不等的窗戶的厚重南牆─除了為教堂提供一個石窟般的古樸正面以外,這面牆的主要目的就是為教堂內部打光。

另一個精采的立面則為向東,在這裡我們看到柯比意生前立體派畫風的三度呈現:一堵弧形的牆,一個由圓柱支撐的方形神父講壇﹝在好天氣時可面對在草坪的群眾宣道﹞,一個出挑於二樓的小型唱詩班包廂,一個水泥座椅,幾處圖案型的牆壁凹處等等;一座來自於附近舊有教堂而倖免於二戰轟炸的聖母抱子雕像則象徵性地置放在一個穿透東牆的水泥小盒中。這一切看似無關、或粗糙或細緻的水泥形體在陽光移轉時竟然呈現出驚人的戲劇效果!於是人們瞭解到柯氏兼具一偉大雕塑家的能耐。就如同柯比意在形容雅典衛城時所寫的:「沒有任一多餘的東西可被拿掉,也沒有任一東西可再放入。現在剩下的都是能密切而熱烈結合的原素,共同奏出清麗而悲壯的銅管樂曲」。而事實上整個教堂即為一個不能增減一分的大雕塑,在陽光下顯露出多層次的明暗變化,而「色彩」幾乎可以說是多餘的了。

但是柯比意並沒有忘掉色彩。除了在教堂南方的香客居所他使用了喜愛的三原色以外,在筆者前面提到的厚重南牆的大小窗戶上,柯氏採用顯然是他自己隨興塗抹的花、草、飛鳥或星辰等圖案、甚至只是寫著La mer﹝意即海洋﹞的淡藍色塊所燒出來的彩色玻璃,而使教堂內部因透入的光而產生了一片光彩眩目,卻似乎比哥德式教堂聖經故事的彩色玻璃更原始、更純粹的宗教情緒。當人們面向教堂祭壇,自前面述及的東牆聖母抱子雕像處透入室內的強烈眩光,連同其旁近十多處方形小口所透入的點狀光暈,就好似明月和星星一般的令人感動。

在空曠的教堂內部,有趣的是區區數排形狀古雅的厚木座椅僅占據了一小部份空間。以筆者個人的解釋是,就柯比意而言「虛空」比滿堂信徒更能達到他所希望的宗教感。而從空間構圖來看也確實好得多。鋪著大塊水泥版的地面以柯氏的黃金比率深勾切割著,並且微微向祭壇傾斜;而祭壇的地面也相對地向信徒方向傾斜,其中微妙著呈現出一股張力。

或許是光線幽暗和弧形牆壁造成的神秘效果,置身於此小教堂內筆者卻感覺有如身處黃昏曠野一般,平靜而祥和。在教堂西側和北側有三處小祭壇﹝或者可說是默禱處﹞,分別有著面向北、東、西方採光的弧型高塔。自高處漫射下來的微弱光線使小祭壇充滿著一股神靈氣氛,而再聒噪的人到此也不由得要成沉靜下來。

柯氏完成此教堂後引發許多爭論。一個現代主義者竟然回頭玩起造型遊戲,許多受理性建築教育的建築師都感到不安。如查理‧詹克斯所言:「其隱喻特性難以捉摸:各種不同的意象似乎都在提示─修女的頭巾、船首、禱告手勢等─同時也都不像。看來似乎每一種形態都存有某種神秘解釋,而其解碼卻偏已失落」。另一方面,宏香教堂又的確成為新表現主義的觸媒。

自筆者上一次拜訪宏香,近三十年的光景過去了。而柯比意的教堂其具備的特質卻幾乎是永恆的。在此不禁感覺到「光線」和「構圖」實在是令此教堂如此特殊的主要原因。光線是屬於雕塑家的,構圖是屬於畫家的,建築師常自認兼備;而只有柯比意能做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也唯有這樣,才能解釋柯氏許多面材塊體的組合有時會異於一般建築常理,而又能達到視覺上美感的原因。

拉杜赫特修院

如果說宏香教堂是奔放的靈感,那麼拉杜赫特修院便是內斂的靜思。一般人可能偏愛宏香是因為其造型優美獨特;而筆者在建築行內多年,卻總覺得前者是神來之筆學不來的,而修院才是建築經典之作,有跡可循。好比顏柳,可以摹擬。

筆者初訪修院,記得是自里昂﹝法國中南部大城﹞搭往l'Arbresle之火車,抵達小鎮後徒步登山,大約要走一小時許。那真是一個窮留學生之朝聖之旅。沿途會經過小村莊、穿著簡樸的鄉民和一據說是拉杜赫特修院之本院﹝屬Dominican黑袍會派﹞建築物。當筆者走上陡坡面對一條南北向的直路,就終於置身於柯比意的構圖之中。直路兩旁都是三、四層高特地種植的大樹。而路的盡頭、伸展於樹梢空隙處的就是修院的串鐘﹝固定在一個水泥方盒中﹞和纖細的十字架。其造型不能算是優美,但是絕對予人深刻印象。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大巧若愚罷。

待走近些,修院附屬教堂六層樓高的巨大水泥塊體橫亙在眼前,確實傳達出如查理‧詹克斯所言:「防禦的、冷漠的、退縮的,然而又是率真而大膽的特性」。向前右轉入進口一帶,面臨五個弧形小室﹝接待室兼販賣紀念品﹞和一道鐵門,再也不准前進。接待室老婦說修院是不容許被打擾的。這是在1974年酷夏筆者辛苦上山被波的一盆冷水!

修院是依坡地而建,四周空曠,並不像傳統修院為圍牆環繞。地勢東高西低,建築物東南西三面形成凵型,而修院附屬教堂則在北側。筆者在繞行建物四周後穿越其下方扁長柱列,居然輕易被我走入滿鋪草地的修院中庭來。正得意間,驟然發覺幾處通往中庭的鐵門依然緊閉,而我雖然站在修院之核心,卻仍然還是被屏拒在外!當時那份失落感真是無法形容。繼而想到「外人不入、內人不出」不就是修院所應有;而柯比意那不知有意還是無心所經營出的空間迷思,頓時就讓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不由得佩服起來。

1985年筆者再度走訪,是聽老友肇立兄提及修院已可申請住宿之後。有了上次徒步登山的經驗,這一次直接自里昂租車,約一小時許已達修院停車場。向同一老婦辦理簡單手續後,便住進僅容一人的修士小間。小間僅一床一桌一櫃﹝浴廁公用﹞,比諸國內學生宿舍尚且不如,可見修士生活之簡樸。當晚與其他投宿者﹝多為各國建築學子﹞與修士們共用晚餐,每桌分配修士一位,合計亦僅只六、七位。眼見當年柯比意共設計一百修士小間在二十五年後竟然蕭條至此,實為之感傷。晚餐是一般法南式樣如馬鈴薯泥、肉團、麵包和紅酒等。幾位堅守崗位的修士倒是風趣近人且知識淵博,與印象中黑袍修士肅穆寡言之形象大為不同,也說明了不同時代修士作風之迴異。或許在二十一世紀的今日拉杜赫特的修士也在連線上網罷。

隔日早餐後正式參觀。修院除四、五樓為修士小間外,三樓為主入口﹝在東側與地面齊平﹞、教室、圖書室和神學士等進修空間和一間正方型有金字塔屋頂的祈禱室。此祈禱室有一開向東方的煙囪形頂窗可供修士晨間使用。其金字塔屋頂就比例而言約為一般金字塔之兩倍高,而該祈禱室之支撐自平面看恰為一十字,在整個修院內部明顯地形成視覺焦點,似乎隱然說明柯氏認為「個人祈禱」乃其宗教信仰之核心。一、二樓朝西側為餐廳、廚房等空間,其餘均為連通各樓梯和修院附屬教堂的迴廊。這也是修士們散步休閒的場所。迴廊僅面向中庭開窗,在此柯比意使用一種極細的預鑄水泥板依其黃金比例垂直安排,並直接崁以玻璃,使透入的陽光形成具韻律感的陰影。交錯的迴廊將中庭約略分為四個大小不同院落,加以建築立面處理,使得原本並不複雜的平面在視覺上卻有著不能一眼看穿的深邃感。而戶外斜坡地面則全是扁長柱列、平直或有弧拱形開口的壁面和一圓形螺旋梯。樓梯外牆鑿有如法南城堡的射擊口。

整個修院建築全是以灰色水泥塑成,但因灌模等方式有別而呈現不同的質感。例如四、五樓修士小間陽台是以洗黑石子配格狀水泥磚,前述祈禱室金字塔屋頂和三樓面向中庭之方格窗則以水泥粉刷得極為平滑,而其餘大部份均為直接拆去模板的原貌。柯比意作品外觀大都具色彩而僅此建築例外,應與其肅穆樸實之修院特性有關。有人認為此建築像一座希臘神廟,其實對柯比意而言混凝土就是二十世紀的花崗石,何況自遠處觀之並無明顯不同。混凝土比石材更具可塑性,而柯氏一生作品幾乎為後人開拓出一切混凝土的可能性。

在經歷過修院一系列空間後,最後的高潮自然就是附屬教堂了。此教堂主體結構為一東西向的長方體,平面比例約呈14之瘦長關係,高度則約六層樓。祭壇大致居中,西側為對面而坐的修士座席,東側為後加的訪客席。內部光線黝暗,壁面樸素無華,除修士座席兩側有少許間接射入的側光外,並無任何觀景窗戶。其空間的感受是沉靜和內斂的,與宏香教堂具動態且耀眼的體驗形成對比。在主結構體東邊兩側各有一較矮附加空間,偏南位於中庭的矩形聖具室有著七個斜向的煙囪形頂窗,以一紅色斜牆與教堂分隔;而偏北伸出修院之外呈鋼琴形的小教堂則有著三個巨大漏斗狀頂窗,分別朝向東北、北、和西方。柯比意為這三個頂窗漏斗狀內牆塗上了白、紅、藍三種顏色。因此在每天的不同時段,某種色便形成主調,而修士們雖不出外亦能大致瞭解時間。小教堂中央另有一黃色矮牆略作分隔。雖然教堂近地面處有這許多的色澤變化,但均為原色而非調和色,在灰色而厚重的混凝土壁體之下其空間所釋放出來的依然只是純樸和靜態的宗教氣氛。

自上個世紀以來,全世界有許多現代的宗教建築被有名的建築師所設計、建造出來,例如沙理南、強生、奧圖、萊特甚至更早的華格那、奧布瑞契等等。這些建築大都被教會或信徒裝扮得輝煌細緻,似乎不如此便不能襯托出其崇高偉大。其心態與哥德時期以降各時代想法並無差別。而柯比意顯然不能滿足於此。其風格似乎與千年前厚實的仿羅馬建築相關,而又直接連到現代建築。他僅有兩棟被建造出來的宗教建築是既粗獷而又不加粉飾的,而其意圖則直指每一個人內心最原始的宗教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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