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後，除了開始時找一些必要的東西，三年多了，一直沒有去動父親書桌內的東西。

很難說清楚是為什麼，也許是潛意識仍不願接受父親離開的事實。就像前一兩年，常常在夢中體驗父親回家的巨大驚喜。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我跟平常一樣坐在大門的飯桌旁，在筆記電腦上工作著，父親開門進來，手裏拿著車鑰匙，母親站在大門邊，父親跟我說，有事要開車載母親出去。我做夢也沒想過，我在夢中的舉動會是那樣：我不假思索，立即站起來，直奔到父親身前，一把抓住父親的右手臂，想確定父親身體是溫熱還是冰冷。夢中父親的身體是溫暖的，我確認後，一把抱住父親，大哭著說我好想他。

有次，跟母親說，要去山上看父親。或許母親對父親的離開仍有怨念，母親說，若真是看到父親，怕會跟狗一樣，跑得尾巴都豎起來。但其實那裏會跑，不怕看到，只怕看不到而已。

前幾天因為拜拜祭祀的緣故，在父親的書桌翻找印象中記有全家農曆生辰的紙張。無意中發現自己30幾年前當兵時，寫給父親的信，滿滿１３張的信紙。我很驚訝，不是驚訝父親仍保留著這封信，而是我完全不記得我寫過這封信。我努力回想著，但怎麼都想不起來任何印象。為什麼寫這封信，寫信時的心情，乃至父親有無回信，後來回家有無再與父親互動，我完全不記得。

讀著信，心中感慨非常。既感慨年輕時的自己，也感慨，儘管我那麼想念父親，但最終留在心裏的也只是父愛無疆的溫暖以及對父親的不捨。一輩子相處，最終記得的也只是有限的場景，記得的與不記得的，都不由自主。

爸:

放假時，為了吃素的事情，讓您難過，實在是不應該。我原不是非吃素不可的，只是想最好能吃素而已。我想，您也不是單純反對我吃素，而是認為我接受佛教信仰，會喪失年輕人應有的朝氣與鬥志，會放棄做為一個人所應有的責任，以為我就不會全神貫注在事業的開創上，而只是終日無所事事地誦經念佛而已。

在目前一般社會中，您的看法跟一般人的看法是一樣的，佛教千年來給人的印象確是如此，使人誤認吃齋念佛就是佛教，而且誤認為吃齋念佛是老人們的事，其實佛教真正的精神絕不是這樣而已。佛教也不僅僅是勸人止惡行善，讓人的心靈獲得安慰而已。佛教是有極崇高的精神與積極意義。

許多話不曉得該怎麼說才好。讀了這麼多年書，開始願意面對自己，願意改變自己，也不過這兩三年的事，雖然我一直做得不好也不夠，但是，我確實是在努力著。我的個性，爸應該是最清楚的。小時候，我自己是不清楚，但上國中以來，我確實做了許多不好的事情。在當時，是一點自拔的力量都沒有。國小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就常撒謊，常偷錢去看漫畫，去看電影。國中課業較忙，這樣的事情就很少了，但有一陣子，晚上常與堂弟他們打樸克牌打到半夜。上高中以後看武俠小說是看得太著迷了。那時，有一陣子還著迷打電動玩具。我說謊，更不惜偷錢來做這些事。雖然曾有一陣子的掙扎，但壞習慣並沒有全改，根本無法克制自己的惡習。不論下什麼決心，心一癢就什麼都去了，什麼都完了。由此可知我意志力薄弱到什麼程度。考上大學實在是僥幸，可以說是祖先福德的庇蔭。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本身還有什麼福氣的話，也早就敗光了，反而造了更多的罪業。

上大學後，一方面念的是哲學，一方面也因為談戀愛的關係，有較多的經驗讓自己反省。雖然從大一時就加入佛學社，那時還只是知識上的興趣，還不了解佛教真正的生命。大二時，談戀愛是有許多痛苦與甜蜜。或許就是這些有限的經驗，跟哲學的反省，讓我稍稍成長一點，對生命的問題稍微有點自覺跟反省。這時，我才慢慢地了解佛法的慈悲，佛法的智慧。經典中所說的道理慢慢地能在生活中的反省中找到印證。這種成長是點點滴滴不自覺的。

還記得是大三下剛開始的時候吧。偶爾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則新聞給了我很大的震撼。那則消息是這樣的：一個２４歲的年輕人坐在停在路邊的機車上等他的女朋友，一輛大卡車經過時，方向盤突然失靈，衝上人行道，當場把這年輕人壓死。

當時第一個想法是很難過。當時想，那個人等他的女朋友時，心中想的是什麼呢？是將來創造事業的遠景？是與女朋友共渡組甜蜜家庭的美好？而在一剎那間就什麼都沒有了。所想的一切剎那間就失去了所有的意義。當他的女朋友懷著約會的甜蜜到達現場時，又會怎樣的震驚？又會如何的傷心呢？又將怎樣去接受這樣的事實呢？他的父母又會如何難過？對兒子的期望一下子成為泡影了。

那時，我是很難過的。由別人想到自己。那時我想，如果我是那年輕人會怎樣呢？如果我是那年輕人，對父母親，對智齡會是多大的打擊？一切的心血，一切的希望，都再也沒有實現的可能了。那年輕人如何會曉得他竟然死得這麼突然？如果他曉得他會這樣死去，他會怎麼做呢？

在這樣的反省中，對生死的無常起了極大的恐怖。如果我那樣就死了，我的一切作為，一切努力，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我真不曉得我什麼時候會死去。有些了活了極大歲數，有些人年紀輕輕突然就死了，我怎曉得我是屬於那一類？

那一陣子，我一直在想生死的問題。人的生命縱使有長有短，但總歸要死去，人為什麼要活著？人活著到底是為什麼？到底是追求什麼？人追求著一切：財富，名譽，學問，而卻不知什麼時候會死去。人的生命就這樣短短數十年，到底什麼才是值得追求的？從對自己的反省中，我慢慢又想到您跟媽。從小在艱困的環境中長大，為了求得溫飽，努力工作了半輩子。孩子小的時候，您兩位還可以從孩子身上得到安慰與樂趣。如今孩子們都大了，也不再需要全神投注的工作了，您兩的生活目標又在那裏呢？

那一陣子，看媽好寂聊。孩子大了，各有各的事，不再需要媽跟著照顧。從前孩子小，在身邊轉，如今大了，各有心事。上學的上學，早出晚歸。媽唯一的消遣就是看電視。在那之前，我始終不明白媽為什麼還要那麼辛苦地在大寒冷的冬天，起個大早，離開溫暖的被窩，冒著寒風刺骨去賣羊肉。那該不僅只是為了賺錢而已。更好說有一個生活目標，可以安頓母親寂聊的心靈。而爸您呢？每次從學校回家，您都急切的想跟我說話，迫切地想找話題跟我聊。但您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總是問我吃得飽不飽？學校什麼時候考試？每個星期回家時，您問的都是同樣的話。我確實很心疼，很難過，也很想多跟您聊聊，但也總不曉得該說什麼。那時，在晚上的時間，您也是無法在家安坐。

那時，我想，您兩如此辛苦一生，將孩子教育長大，然後有了孫子，將心放在孫兒身上，然後時候到了的時候，就留下一切走了。這樣的一生到底是為了什麼？為身體的溫飽，為孩子，就這樣過了一生。難道人生只是這樣嗎？或許還為名，為利，但還不是都轉眼即過。我確實為這樣的人生感到茫然與悲哀。人若是只過一輩子，那倒也不妨為其他人活下去。如果人不只一輩子，而生生世世都是這樣，那實在悲哀。

那時，我確實對生命感到茫然，不知生從何來，死從何去？人生值得追求與奮鬥的是什麼？我渴望了解生命的真相，甚至想了解我是怎麼一回事，我是什麼？如果不能了解這些問題，我是真得不曉得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生活，面對週遭的人，甚至不曉得該怎麼面對自己。

那時，常想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一分一秒的過去，成功也好，失敗也好，日子總歸是要過去，或許會快樂，但快樂也是會過去，或許會傷心難過，但同樣隨時間而去。我一天一天長大，也一天一天老去，有什麼是不變的嗎？

這些人生的問題，對忙碌的人來說，實在不是問題。不是問題，不是說這些問題不存在，而是他們對這些問題已有了答案。受社會風俗及個人經驗的影響，他們不自覺地擁有一些答案，也照著這些答案去面對生活。由於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在忙碌工作的情形下，這些想法也能解決大部分的問題，因而一般人也缺少機會去反省這些問題。即使有時反省到也不願這樣子想，這樣子做。我也不否認跟著大家的想法走也是可以過得很快樂。如果那時我投入忙碌的工作，或許我也會淡忘這些問題，不覺得這些問題有什麼重要，溫飽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很遺憾，那時我有許多時間去想這些問題，有時間去找各種答案。而慢慢地我在佛法裏面找到了答案，找到了我可以相信的答案，找到了沒有疑惑的安身立命之處。那時，為了是否接受佛法，也曾掙扎過一陣子，但最後畢竟還是接受了。

如今，我是不可能再走回頭路，像以前那樣的生活。對自己，對人世間都有了新的信念。這幾年的學佛，我雖然沒有盡全力，但是我是一直在努力。

從佛法中，我了解自己是什麼，也了解自己跟別人的關係。也了解佛法不過是要我們真正的認識自己，認識世間的真理，讓我們從淨化自己，提昇自己的學習過程中，也淨化週遭的人，淨化世間，讓所有人都能遠離一切的煩惱，痛苦。創造安和福樂的世間。讓所有的人都相親相愛，無怨無諍。這就是菩薩的精神。佛菩薩不是讓人去崇拜，而是讓人去學的。就像總統市長是人做的一樣。佛菩薩也是由人而成的。只要每個人願意從心裏去清淨自己，願意學佛菩薩的慈悲與智慧，每一個人最後也可以都是佛，都是菩薩。就是要學佛菩薩積極的精神，去改變自己，去救護他人。從自己做起，再擴及家庭，世界，然後到所有眾生。

所以學佛絕不是消極的無所為，而是積極的有所有為。學佛者的心量是廣大的，他不但要做總統，做一國之君，救一國之人，還要救所有全天下旳人，甚至全宇宙的眾生。不管是不是人，只要感受到痛苦，就要使它免於痛苦，這樣的心大不大呢？這樣的志向又大不大呢？所以佛菩薩要積極的開創一切的事業，要做政治家，要做科學家，要做大學問家，去救護一切的人。

當然，這是一個志願，這必須從自己，從個人及家庭做起。

我很慚愧並沒有做得很好。您說，我好像有什麼事情。其實我只是在跟自己作戰罷了。我是有許多缺點，有許多習氣。我是在努力改變我自己，所以總會有天人交戰的時候。但我的心是很平樂的，雖然會有煩惱，會有情緒不好的時候，但我總是知道自己的目標在那裏。雖然，對將來的前途我還不楚要做什麼，但不論做什麼，我總要盡自己的努力，使家庭和樂，使工作順利，也在工作中淨化自己。等到有餘力時，再做些積極利他的事情。

我深信人不是只有這一輩子，而我是生生世世都是要學佛菩薩的智慧與慈悲，也希望所有人都能學佛菩薩的慈悲與智慧，認識真正的自己，脫離痛苦，得到幸福跟快樂。

爸，您不要擔心我會消極什麼的，我只會更積極，對工作更有熱誠，對家庭更有責任。但也要請您諒解我才剛剛開始學習，許多事情還沒有辦法做得很好。也請您能在我做不好時，提醒我，鼓勵我，我是非常非常有這個心的。我想吃素，也不過是進一步的考驗我自己而己。希望能盡力地改變自己一切不好的個性跟習慣。

爸，我們之間一直很少有溝通。那天回來，我就覺得我們應該常常談的。爸，您要原諒兒子的不孝，是我忽略了您。

這些話，我想了幾天，怕與您見面時，又不曉得該怎麼說。想想還是寫信給您。這麼一寫，不自覺就寫了三個小時。一開始還注意寫整齊，到後來就忘了，希望不要讓您太費眼力。雖然寫了不少話，覺得還是沒有說得很清楚。但為了不讓您為我掛心，還是寄給您。

謹祝

健康快樂

兒敬上 76.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