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歷史課本，翻開第一頁，那是一幅「人類進化圖」：人類從遠古時代雙手垂地的黑猩猩，慢慢變成人猿，然後越長越高、越站越直，最後終於長成和你我一個模樣的現代人類。

這張人類進化圖最大的特色，就是無視於時間的存在。它把不同時期的人類，依序擺在同一個平面上，目的是為了讓讀者一目了然，「嘩，原來人類是這麼來的！」這種感覺很像有人拿熨斗，把不同厚度的人類時間燙平，然後一個一個揪出來，整齊的擺在一塊兒。

小說有沒有可能運用這種「人類進化圖」的技巧，把時間一一燙平，讓讀者看了，一目了然的發出「嘩，原來張三就是這樣過了一生的啊」？

當然可能！大陸小說家陳村的短篇小說〈一天〉便運用了這樣的技巧。

一大早，主人翁張三就被母親叫醒，因為從今天開始，他就得到工廠當學徒賺錢養家了。然而都還沒走到工廠，張三就突然告訴我們，他已經娶老婆了。開工不久，在工廠機器「匡湯匡湯」的運作聲響下，張三又突然告訴我們，今天他收了一個學徒了。之後，張三的體力漸漸不行了。同樣是今天，張三就要離開他工作了一輩子的工廠，他的徒弟們還幫他搞了個「光榮退休」的餞別會。

等一等，張三不是今天才第一天上工嗎？怎麼一天之間，張三就從少年，變成中年，最後變成了老年呢？他得了急急如律令的早衰怪症嗎？

用一個比較簡單的說法，那就是張三的「一天」等於17歲的早上＋40歲的中午＋70歲的老年。

作者為什麼要用一天的方式來寫張三的一生呢？

察覺到了嗎？因為張三的每一天都是重複的一天，所以張三的一生等於無數個並置的一天，所以每一天的早上、中午、晚上都是大同小異的，於是作者採取一天的形式，寫張三的一生。

小說家用高妙的「形式」技巧，把一個枯燥乏味的故事，變成了一篇絕妙的小說。就像大廚把一些平凡到不行的食材，炒成一桌令人驚豔的國宴一樣。

除了「一天」這個絕妙的形式之外，作者同時採用了一種與這個故事非常相稱的語言來說故事。舉其中一個小段落為例：「張三小時候爬到路燈桿子上去過，張三的父親知道了就打張三的屁股。張三現在長大了，不會再爬上去了。張三爬上去也沒人打他屁股了。張三一想到自己被父親打屁股，心裡還是很想父親的。」

這樣的說故事方式，乍看之下，樸拙到有點可笑，明明一句話就可以講完，作者卻偏偏用一種前進五步後退三步，平板、無趣，且不斷重複的醉酒方式來敘述，像極了某人的喃喃自語。然而正是這樣的敘事語言，把「一天」的故事內容和表現形式，密密地縫合了起來。

這時敏銳的讀者可能會問，難道為了符合故事的內容（無聊的人生），小說就非得這麼一路無趣、枯燥的發展下去，直至結束嗎？

當然不是！故事最後，小說家讓退休的張三舉起自己的雙手反覆看了又看，這時他記起了父親活著的時候告訴過他的話，一個沖床工到老了還有十隻手指頭是非常難得的。想到這個張三就高興起來了。

張三高興了起來，讀者卻難過的流下了眼淚。

如果沒有這個絕妙的結尾，一天仍是不凡的一天；但有了這個結尾，讀者在閱讀當下瞬間洶湧而上的情感，會全部倒流回去，把前面那些平凡無奇，像工廠機器一樣冰冷、堅硬的人生敘述，全都溫熱、柔軟起來。

人類進化圖式的形式手法，將張三無趣的一生，打造成小說非凡的一天。

Ps.陳村〈一天〉收錄於《紅高粱：八十年代中國大陸小說選1》（洪範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