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新釋／鵰仔 2015-07-03 09:07:19 聯合報 葉國居

鳥，如果以客語發音叫「鵰仔」。仔，是尾音虛詞。我覺得鳥，是小鳥依人。鵰，是猛禽嚇人。客家庄「鵰」的發音，決定了本地鳥的性格。於是鵰仔，像是會刁難，叨擾，讓人提心吊膽，嚴重時會逼人上吊。我年少時屢遇鳥事，吃過鳥虧，所以別跟我說什麼鳥鳴嚶嚶這麼好聽。我的童年，充耳盡聞的是鳥聲獸心令人膽顫心驚。 先說鳥事。家門前茄苳溪兩岸黃槐樹茂密，一群黑烏鴉，臨暗黃昏時，只會「ㄠ－ㄠ，ㄠㄠ」的叫著。我覺得那些烏鴉是現代版的宅男宅女，盤據茂林脩竹深居簡出，故作神祕，向來只聞其聲不見其影。長短配的啼聲，叫得每個黃昏發麻。一日向晚，我以竹棍為劍，卵石作槍，躡手躡腳涉險入深，準備一舉傾巢把黑鵰仔趕出客家庄。 人算不如天算，溪內的黃昏來得比外頭更早。夜色疾疾大規模降落，我根本還沒出手，ㄠ－ㄠ，ㄠㄠ，在茂林中聽黑鵰仔叫聲淒厲，我拔腿就逃，何奈狂奔時雙足踏踏作響。我跑得越快，黑鵰仔也啪啪更快，滿天烏鴉宛若大軍壓境，撲喇喇飛向我家上空。上岸前一陣腳軟，我跌了根頭，再爬起已面色鐵青。遠望天空烏壓壓的，在我眼前暗去。那一次，我飽嘗跳梁小丑的悲哀，阿婆卻以為我見鬼了，當下把我拖去保生廟請大道公為我收驚。 果真見鬼。我祖父次月死了。客家庄群鴉亂飛並不吉利，難免暗自牽連。我二哥長我二歲，一向有見地，原想從他的口中，證明祖父的死與我無關。沒想到他再補一槍：死就死了，下次別再害人了！ 我心頭一抽，胸中的鬱壘，隨著茄苳溪每一隻黑鵰仔飛高壯大。 再談鳥虧。客家有一曲童謠家喻戶曉： 阿啾箭，阿啾唧，韶早你姊婆做生日，愛去也毋去，害人打扮打到兩三日。 客語中的阿啾箭或阿啾唧，指的是大捲尾科的烏秋。同樣是客家庄的黑鵰仔，童謠的韻腳輕快得會帶人飛上天。阿啾箭的姊婆（外婆）韶早（明早）做生日時，我在夜裡，曾經天真的想在天亮後，跟屁股去湊熱鬧，這完全是被阿啾箭美妙的聲音欺騙了。唧－唧，唧－唧，只要一不小心就會墜入情網，輕易愛上牠。台地地形的客家庄，偌大的田園，畝與畝間以竹叢駁坎相隔，烏秋經常立於竹尾迎風搖擺，歌唱舞蹈，欺瞞客家社會。 農人引水入田拽耙扶犁後，水田長出田螺。日頭漸落，我拿著一只塑膠袋，赤腳涉田拾螺。俟袋子漸鼓漸重，滿心歡喜。突然有幾隻黑鵰仔叫聲急切，我抬頭一看是美麗的阿啾箭，弓身覓螺未加理會，沒想到黑鵰仔利用群組呼叫，糾眾聚事，一下間幾十隻團團圍住四方的竹林駁坎，其中有幾隻盤飛我頂，作勢攻擊。眼見四下無人，勢單情急，毅然以田泥回擊。沒想到此舉引犯眾怒，牠們往我的身上啄來。我當下踉蹌而逃，整袋田螺一路散落。 一袋田螺，曾經讓我的童年若有所失。祖父的死，多年心頭的愧疚如針似灸。九○年代，我以客家書寫，為這些難忘的遺事療傷止痛。不經意的從文獻中發現，年少時自己總是倒果為因，一步步落入黑鵰仔盤旋的鳥漩渦裡，找不到出口。 原來，烏鴉偏好腐敗，當年祖父身已孱弱，報凶信的烏鴉如同醫生，聞弱若腐前來預告。那是殷殷提醒，不是帶衰。至此，祖父的死，終得讓我釋鬱矜平。而阿啾箭聰明絕頂，在七月繁殖期，為護雛鳥不容外人侵犯禁地。我猛然想起，竹叢駁坎上窩巢四處，案發的時點就在暑假，自此真相大白。 此篇黑鵰書寫，我要為烏鴉平反，向烏秋致歉，也讓自己放下，晦暗的黑鵰仔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