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新釋】走醒 2015-09-23 09:03:13 聯合報 葉國居
我在母親的一通電話中,得知下莊的牽豬哥走了。老一輩的豬農四散,彷若一陣紛揚的沙,留下悵然,也一併帶走我的青春回憶。 他與父親同齡,理論上我要叫他同年叔。喚他牽豬哥,我沒有絲毫的貶意。他年輕時候就立志要牽豬哥,算來是莊內唯一坐擁柴油三輪車者。轆轆馬達起動,種豬爬上車,汽油味、豬糞味夾雜莊稼味,是記憶中鮮明的家鄉味。他與牠,是繁忙客家農莊煞猛(勤奮)打拚的另類形象。就某一種程度來說,他與牠都是做大事的人。 仲夏,我們家的三間豬圈,一頭母豬暗夜難眠,在燦燦星光下胡亂叫鳴,我在寐中隱約感受到不安的騷動,零零落落的從豬舍發出匡匡聲響。農事忙,豬來亂,寅卯之交,天矇矇,月晃晃。阿爸跳上腳踏車,行色匆匆到下莊去找牽豬哥。同年叔來時,我已經起床了,跟屁股進入豬舍。駭然發現,那頭母豬摸黑拆下圈與圈間的簡易格柵。明明天黑前牠還在左圈,天亮時已在右圈,無掩無遮將雙腳大剌剌的跨在其他豬的身上。 同年叔趨前,俯身,用手拍了幾下那頭母豬的屁股。我覺得母豬好像聽得懂他的語言,起身,直挺挺的立正站好。只見牽豬哥宛若騎馬般,一腳跨上母豬的身上,坐了下去又登時彈起。母豬依舊四平八穩。 「走醒咧!」牽豬哥三兩下工夫,憑經驗斷事,一溜煙就不見了。他丟下了這句話,我呆愣愣不解首尾,父親一派自若,彷若諸事也在掌握中了。幾刻鐘後,我聽到三輪車轆轆轆轆朝我家前來。寧靜清晨,宛若戰車,種豬雄壯威武,牽豬哥握緊把手,不可一世。我喜歡他那個出征架式,赤腳跑上前去迎接。吸穢氣,聞黑煙,又回頭追著他們,甘願為他們的侍從。 種豬下車,小孩迴避。我偽裝走避,旋又繞遠道從豬舍另一頭匍匐前來,藉著楊桃樹遮掩,從豬舍通風口一覽無遺。同年叔拿著三兩枝細竹尾巴,一口清脆的啐痰聲後,接著低聲吆喝。種豬迫不及待的往站得硬挺挺的母豬身上跨去,我目睹一場翻雲覆雨的過程,其餘無關的豬隻,頓時響起了不安的蹄聲。我心怦怦跳著,那是我童年的性啟蒙。幾個月後,我們家母豬大腹便便,產了十二隻頭好壯壯的小豬,父親喜形於色,特地包了一個紅包給同年叔。 稍長,我方才了解。走醒,客家語,是動物發情發春,走著,醒著,睡不著覺。是一種自然的情慾與繁衍的渴望,牽豬哥媒介整個客家莊的生計命脈。當他一直老去,和同年的父親一起老去。這些年來,我每每從城中回客家莊時,只要一看見他,滿腦子迴繞的是青春的種豬。他不會老,也不曾老,即便我已半百,我始終都這樣覺得。給別人青春的人,活著就是青春。 時過境遷,牽豬哥的行業早已不復聽聞。人工受精的先進科技,漸次掩蓋一隻動物走醒的渴望,剝奪了牠們粗糙卑微的情慾。豬,似乎只為人活著。或許,同年叔是我認識的最後一個為客家莊母豬的走醒,日夜奔忙的人,他給予客家莊豬仔,另一種生命的意義。他學種豬跨騎母豬,那是出自於一種民胞物與的感知,像了解一隻美洲蟬,蟄伏地底十七年後破土而出,在僅僅數周的生命裡,放鳴覓偶,交配繁衍的渴望。偶聽及朋友,以「牽豬哥」這個辭彙來引申媒介色情,當下義憤填膺,帶些衝動的想糾眾團啄,那些非真識牽豬哥的人。 上周日我回鄉時,路過同年叔的種豬寮,傾塌頹廢,從左右兩側灌進失留屑歷的風兒。呼呼中,我恍惚聽到有人低聲吆喝。我和母親在電話中確認,同年叔那時正在生死拔河之中。彷若在他人生的幽明之交,仍不忘其一生立志的初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