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身心安處為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白居易詩句 我家的九樓公寓有一畝小田,但不是空中花園。 「我要回家!」父親坐在客廳直朗朗地說。回家?不就在家了?還要如何回家呀!他的語氣帶些驚惶,說話前嘴角微微蠕動,像是嬰兒要大哭前的激動模樣。他一天會說好幾回,回家好多次。我習慣了,他要回家,我總是怯怯偷瞄他。起身、進房。 房間直通陽台,天空高高在上,麻雀飛不上來。父親緊閉房門若帶防備。睡覺嗎?打旋踱步?抑或坐臥不寧無以探究。我會側耳房門,希望能夠了解務農的父親,可否適應鼎沸繁華的都市生活,和父親隔著房門諜對諜。於是,父親究竟是早睡早醒,還是晏起晏眠?半年來我繃緊神經測密,卻萬般無力。宛若他真的住在他的家裡,我,在我家,卅坪大的房子家中有家,像是益智遊戲的盒中盒,裝著不同的天地。 再早之前,我家門前有大河,父親在河川浮覆地上起厝,過著黑家白日的耕事生活。河的兩岸是百年來臃腫的河水,帶來的沃土膏脂,沒有權狀地契,格局凌亂卻界線分明。這些土地都是河神的賜與,祂可以給你,也隨時可以拿回去,可是族人從不這麼想,他們要的更多,可以在夏天時,多植兩棵瓜苗,那藤像蝸牛無聲地爬,貼近水流;藤鬚則像蝸牛那兩根天線,不斷在測試河流可以瘦身的底線。50年代,我們家的土地不是花錢買來的,是父親賭來的。狂賭,而且每一回都在賭命。 氣候非常惡劣,吹起旺盛的西南氣流,父親在黑風孽雨中失去了靈魂,他右手握著大鐵鎚,左手摟著數支一頭削尖的木樁,臂顯青筋,足窩零利,幾杯米酒下肚後剎成風雨英雄,眼神銳利像極了對準獵物即將發動的狼。心竊竊暗算,只要河水高峰一過,他便要去地頭地腦插旗圍地。 每一場大雨都是一盤賭局,靠岸的田都會重新洗牌,這時誰先在水中插樁圍地,就是他的田園。族人為了生活從山上到山下,像一隻流浪的動物以撒尿宣示地盤。來到大雨滂沱的河前,水聲澎澎作響,父親先將一支較大的木樁牢釘岸上,一頭以繩繫緊,另一頭繫住腰間,右手持鎚,左手持樁,微微以馬步之姿蹲穩,碎步移動右腳,再拖動左腳,側走如蟹涉河,洪潮滑起的浪頭像被掠食驚恐的飛魚猛向前竄,父親用怒吼壯大聲勢,一步步向河水走去。我屢屢在岸上握緊雙拳,用力地向他大喊:不要再走了! 他彷若聽見了,又彷若沒聽見,父親有些不穩地晃動但仍試著抵進向前,真的不能再走了,才停下釘樁,我在岸上滿心焦急,聽到匡匡的敲打與轟轟水聲交錯,等父親完事拉繩回岸,他會先坐下來,胸肌不停地抖動,臉上渾濁是水、鼻孔溢出涕液,如同打鬥賽的中場休息時間帶些狼狽。接下來又要釘下一支木樁,我又繃緊神經盯住父親,深怕他離開我的視線。渾濁的浪頭已快淹蓋父親,彷若看不到他了,我開始驚恐地在岸上慌張哭跳,使盡力氣按住岸上的那根木樁:不要再走了! 失去靈魂的父親彷若聽到了,又接二連三好幾次來回後方才竣事,而後癱坐岸旁,我微微低頭看著他,他微微地仰頭看著我,我掃瞄父親那張討土的臉龐,幾分英氣中浮現族人離鄉背井討食的辛酸。木椿圍成的那塊土,是退水後我家的新田。 當時住家的上庄,出現一個傳奇人物──歐溜寇。頭小體大,比例不成人形,聽說他出生後,其母以為是不祥之物!旋即以破布裹身,天剛露白,悄悄,跨奔田園,棄於河畔。歐溜寇靜靜地睡著,水流嘎嘎,母親驚惶跌踉而回,孰料方至門外,歐溜寇已在房內號啕大哭。這件事是否為耳食之談我未能大白,但卻是我們同儕小時候閒談的話渣。我見過他,那時歐溜寇已三十好幾,像不倒翁底盤大而穩當,慣穿一襲大大的紫衣,長髮披肩非常打眼,族人都叫他土鬼。 聽說土鬼是水神送回家的。水不是送土,就是帶土,歐溜寇就是水神送的土。我覺得他比較像瘦頭體胖的海狗,深諳水性,時常在眾目睽睽下表演在洪水濤天時涉河過岸,圍觀的人屢次見他已被惡水淹沒了,直說他死定了,幾天後他又出現在村莊,大吃會扭腰的武昌魚,說是過水時抓到的。他與父親年紀相仿,父親插樁前都會叫他到家中喝兩杯,他會滴里嘟嚕說了一大串,預言父親會討回許多土地,果真未曾相左,父親也屢屢安然遂事,溫飽全家。 好景不常,土鬼在我國一時,有一次真的被河水帶走了。土鬼一走,土也被帶走,河水竟在他死後的第二個夏天轉了水向。 每一條河都隔著兩個世界,河神是統領,縱欲濫情,在祂的胳臂內彎與外張之間,從不公平,父親是極少數的族人,錯亂荒唐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 60年初,我家河東田園如同戰敗割地,洪水鯨吞蠶食,青畝漸消,代之的是詄蕩蕩的水域,我很渴望聽到土鬼又在死亡中復活的消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此消彼長,對岸的地主是平地客家籍的光棍莊阿財,是一個財大氣粗的坐家虎,一張讒口喝鬼罵神的,瞧不起父親的窮酸,又對我母親百般示好,早有所圖。 河東失土了,無土不能成地。坐家虎卻是時來運轉錦上添花,良田之外頻添新田,莊阿財卻乘時提出換妻換土之議,要求我媽跟他,對岸的浮覆地就送給爸爸耕種。別人討妻,父親討土,這是個荒唐錯亂的現代版悲情,那年我的嘴角剛冒出細嫩的鬍鬚,要大不大說小不小,在知與無知間矛盾無措,我把全部的希望寄託土鬼復活,終如幻影破滅。母親為了肚皮低頭,在東岸離婚,在西岸結婚,父親從東田耕到西田。 那天我哭著,我看著母親過河,我望著父親過河,去另一個世界 。 我看著母親過河,我望著父親過河,去了不同的世界。 隱忍外人的調唇弄舌,故作鎮定佯裝的若無其事,那是父親。而四十年來,每當別人問起母親,我嘴上的輕描淡寫若有似無,但內心的深處像田螺爬行水田,淡淡的尾絮溝紋,有一種漫漫的孤獨憂傷,耿耿不滅。 這幾年,極端氣候動輒土石成流,浮覆地滿布石卵預言耕種的坎坷,洪水不計東西割石刮土,兩岸浮覆地在同一時間都不見了。接著政府規畫建路,經過舊宅,父親在沒有權狀的情況下,未獲分文補償被勒令遷移。這天地間的具象之河與生命中的抽象長河,交會出來的狂風暴浪一發難收,讓父親猛然消瘦,但仍堅持要在竹東鎮租屋居住。我知道他不想離開那塊土地,像大樹即使被砍走了,根還是穩扎扎地留在那裡,即便滄海桑田,那塊浮沉若夢之土,是人生不能位移的座標。直到今年因病一場,他才在半推半就下到城市定居。 種子懷抱著發芽的夢想,父親栽種的欲望未曾停歇。他從鄉下帶來城中數包種子,半置老甕,半置於一只粗糙木箱,放在曬衣陽台上,秋冬交錯雨落不歇,濕氣深重。某日深夜一聲悶響,父子尋聲探究,駭然看見木箱被鼓散數塊,但見豆子發出長芽瀉出箱外,我和父親相視默然。雨滴順著牆面流入缸甕,數日後夢見苗芽銳利朝我刺來,驚坐而起急趨陽台,拿起缸蓋時,一股力量往上撐起,驚悚發現豆芽鼓脹,缸甕出現數道裂痕。父親站在深夜的廚房不發一語,相較我的惶惶,他淡而沉默,好像所有的事都在他預期之中。我覺得從某一種程度來說,父親的心應該有一片土,那是詞彙中的「心地」和「心田」,這樣那樣的種子,在這般那般的情況下,鎮不住它日夜的滋長抽長。 心如土,而人之性如水焉,置之圓則圓,置之方則方,此乃古人在理之言也。父親這一生飽嘗得而復失的辛酸,討土與失土之間,正是患得與患失之始。細細碎碎的雨夜,他熄燈,捻燈,來回如廁;大雨咚咚的夜晚,他房間直通陽台的鋁門,鏘鏘匡匡,關關合合。他,在關心雨勢嗎?那憂鬱之水剎將掏空他的心土。為了滿足他日思夜夢的栽種想望,我到魚市場向魚販討了幾只保麗龍箱,讓父親在房間外的窗台栽種少光時的蔬菜,從花市買回來的培養土,容易翻種也容易流失。父親開始向我討土,眉宇間有一種天真不識老的昂揚,浮現四十年前那張討土的臉。 我們家變得神祕了,半年來父親踽踽獨行外出頻繁,房門上鎖,每次回家黃色夾克的口袋總是鼓鼓脹脹的。在家裡大半時間躲在房內。白天,究竟在裡面幹什麼?設若是父親貪眠,房內應該聽得到他的鼾聲;又設如他在房間來回打旋磨,當我側耳房門時多少也應該聽得到恰恰輕輕的步履。很不幸的,我一無所獲,換得的是父親與日漸增的心防,在他開門的瞬間,他的眼神會冷酷地尋我而來,我的眼睛會快速掃射他的房間。真的很不巧,好幾次我就站在他的房門外。開門,有一些不爽地互瞄著。 今早陽光燦燦,過午細雨如織。臨時要到台北出差,我決定先繞回家中攜帶雨具再行上路,車子在文心路上最靠家的路口被紅燈擋下,我從一百公尺外,看到父親站在他房間外的陽台,迎向車潮晃頭晃腦。綠燈了,車潮如洪水前進,我不顧後車的不耐煩與幹譙之叭,刻意放慢車速,向父親的方向靠近,注意父親究竟在幹嘛?他,在陽台上有些不穩的碎步側走。從姿勢看來,應該是先移動左腳再拖動右腳。 那動作好熟悉呀!我彷若似曾相識,再繞一次。我與父親同時被停格在原來的場景,我微微地仰頭看著他,父親微微地低頭,綠燈了,車潮如流,父親又面向房子側走如蟹。我彷若感覺到這整座城市,潮濕的空氣已氾濫成水,父親載浮載沉地賣命釘樁,我心跳不斷加速,猛然,有一種迫不及待危急感:「不要再走了!」破口而出。此舉驚動了左側二車的駕駛搖下車窗。 我把車子停在路旁,想起四十年前癱坐在岸上的父親,呆坐良久。父親不知何時不見了,我回神將車子駛進地下室,搭電梯上樓,在一樓撞見父親,他提著一袋微濕的土,我們相視未語後旋即低下了頭。台中台北來回途中,我一路焦慮不安,進入家門,父親燒煮沸水正要放下湯圓。我趁父親不注意的時候溜進他的房間,看見陽台鋪上黃泥,撒上一層糯米種。一畝田,錯亂夾雜著荒謬。一畝小小的田,那是父親安頓身心的故土家園嗎?我摩挲著嘴角上黑中冒白的鬍鬚,四十年過去了,發現自己仍然在知與無知間矛盾無措。 父親專心烹煮,我步出臥房坐在客廳沙發上,鼻孔流著涕液。我想起了:浮覆地。過河的新娘。滴里嘟嚕的歐溜寇。缸甕破裂的發響。我聽見匡匡的釘樁聲,敲動我靈魂深處的脈絡神經,傳來沉綿綿的痙攣和悸動。 鏘!廚房鍋蓋落地了。「湯圓煮熟了嗎?」我問。 我感覺自己的眼眶在發熱,滾燙著兩顆煮不熟的湯圓。● 【評審意見】 愛似萌芽 ◎愛亞 現代人很難理解農村父輩在山區河畔賭命,只為向天爭討土地以做種菜、植瓜之事。土鬼、水中插樁定界、父母親做換妻換土的主角,作者自遙遠的回憶中蹀步敘述,這樣的父親晚年在城區兒子家陽台鋪了土,播了糯米種,種了一畝田。 上一代的農夫在現代科技、進步之中自生自滅,已然老邁卻心中永遠有土。 作者輕抒淡寫,對父親的深重厚愛安靜地像泥土中萌發的芽,無聲地這裡那裡茁起,「農」這字的深遠意義經過那父親,讓人感動,令人低迴。
第八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二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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