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聯合報文學獎散文大獎/螳螂問道 葉國居/聯合報
作者以「螳臂擋車」隱喻「以小博大」,內容上貼近現實。在這樣的時代氛圍,能以文學作品表現人們內在的悲傷,這是和吶喊、街頭遊行完全不同的抗爭方式,令人動容。 ──廖玉蕙 這篇寫老農夫面對「現代化」的憤怒、抵抗、迷惘、失落,和田園眷戀的心情,十分細膩。「迷路」,既寫實也寫出真正的心理迷失;文字亦莊亦諧。──阿盛 莊公曰:以為人,必為天下勇士矣。於是迴車避之。──《韓詩外傳》 在我們家田畝被徵收的過程中,知進不知退的頑抗,不量力而輕就敵,那人,是我的螳螂父親,徹底的堂吉訶德形象。 穿著芳草碧羅裙的螳螂,客家人以「挨礱匹婆」稱之。和螳螂說話,父親似乎與生俱來,一看到佇立凝思的螳螂,旋趨前反覆以「挨礱匹婆」叫牠的名字,螳螂會配合父親講話的節奏,將兩肢長臂前推後拉。挨礱,是從前農人以手工碾米的時候,挨來磨去的動作,對父親來說,螳螂這動作討喜,早把牠視為一種物阜年豐的昆蟲意象。前推後拉,挨礱匹婆。 二十多年後,在祖田的原址,來了一隻螳螂。八十二歲的父親和同住在華廈社區一個國小一年級的學生,為中庭花圃發現的一隻螳螂互不相讓。究竟是誰先發現的?小學生說,看見它在花圃間通道上發呆,父親則堅持和這隻螳螂似曾相識,表示更早以前就認識它了。社區警衛判定是父親的,理由是這隻訓練有素的螳螂,能熱切與父親互動。前推後拉,挨礱匹婆。小學生哭喪著臉回家,父親將螳螂帶回九樓陽台,置於盆栽的綠枝嫩葉上,希望牠就此樂不思蜀。 牠,是從何處來的?又如何讓父親似曾相識呢!頭前溪岸的竹北,曾經阡陌田野,七○年代,縣政一期都市計畫,馬路初具雛形,昆蟲就大舉搬遷了。如今,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在象徵強大文明的網路社區,如何來了一隻發呆的螳螂?迷路了嗎?或者是跟父親一樣,在高樓上說他的腿越老越發沉,像會陷下去。到了一樓,路過中庭,走出大門後又躊躇不前,狀若迷路。於是,他來回的在社區中庭打旋磨,猛然停住在通道上,呆定若失或說是若有所思。設若父親沒見過它,肯定就是螳螂見過了父親。 我猜想,螳螂和父親都迷路了,杵在通道上茫然無措。又重複習慣性的迷路,如同身處大規模的迷霧,看不見去處,不管走到何處都是迷途。其實,父親迷路的病灶由來已久,從二十餘年前,那張都市計畫圖開始。馬路牽腸掛肚,一筆一畫糾結父親的心田;住宅區、商業區,區區塊塊結成父親心中的鬱壘;田畝邊陲的那片竹林,架起了體育場的看台;看不盡的田疇呀,高樓大廈株株種進地頭地腦。父親的腦筋短路了,他站在推土機前,喝鬼罵神的抵抗一條文明道路向前推進。 事實上父親是有勇無謀,顧前不顧後的。怒其臂以當車轍,卻不知道田畝的後方已被大軍壓境。他沒讀過書,不懂得聯合對抗,卻一步步的被政策包圍。不少年輕一代田畝的繼承者,歡喜接受徵收媒合,年長者誤信捏詞遊說,相繼棄守田畝,搬遷至抵費地重建家園,父親陷入了單兵作戰。夜晚,他面對一張徵收同意書呆愣了好久,飯桌前燈火徹夜未眠,朦朧朦朧中,他發現自己不再是個文盲,他突然看懂了那張同意書的內容大意,他看見那些標點起了變化:逗號的苗芽、句號的瓜果、密密麻麻的鉛字是塊塊的沃土田泥。他堅持不肯用左手的大拇指,按捺出他一生的心血。 翌日清晨,父親就此步入人生漫長的迷途。從毗鄰我們家田畝的左方,兩側筆直的水溝,勾勒出道路的模型。更遠的右方,路也誕生了,對準我們家的田畝而來,兩方遙遙相望又虎視眈眈。父親若帶驚惶,像是兩方奔馳的車,在靠近他時戛然而止。父親失神問道,這路,要去哪裡?那道,又要歸何處?他佇立在田畝的中間,凝思許久,一派螳螂模樣,似乎為自己顧前不顧後,不夠機警而悔愣不已。推土機又來了,又多又急,在更遠的遠方,以道路的雛形架構都市的棋盤。父親一連數月佇立在田畝的中間,雲蕭索,風拂拂,他試圖要擋住推土機,在自家田畝的肉身上開腔。 協議不成,照價收買。父親無法以雙手堵住文明的水壩,如同擔大肩小無法一肩承擔,拒領的徵收補償費很快的被提存法院代管。數月後,田畝的天空線變了調,父親經常在田畝間迷了路。每每父親回家後,他總是說今天又累又忙,說去參加婚禮,又說去參加喪禮。又說,像是婚禮之中夾雜著隆重的喪禮。在都市計畫大規模動工期間,他失魂失魄在田間遊走問道,這路要往何處?那道又將通往何方?父親究竟哪裡去了?這場非你情我願的徵收強制媒合,買斷了父親拽耙扶犁的歡笑。分不清是出嫁出喪,數不盡的白天夜晚,這場生命中荒謬又莊嚴的典禮,漫漫悠悠,父親被命運安排,中途不得離席。 我想父親應該是病了,重複迷路、遊走,又勇敢地站在路中間,大哉問,每日問,道如何?田如何?帶父親去看身心醫學科,醫生說他患了精神官能症,不停的強迫自己,重複做同樣的事,有可能是精神焦慮肇致的。為了舒緩父親的病情,我決定帶父親遠離竹北,到台中居住二十多年。這中間,父親屢屢要求要回鄉種田,為了避免他觸景傷情,偶帶他回鄉探親,又速速驅車離開。我向他承諾,等我退休後,我將帶他一起回鄉溯溪覓地,劈草蒔田,終老一生。 幽居台中城公寓,偶遇假日,儘量帶父親出去走走。一次,在北屯大坑的遊樂園,他和小兒同時進入遊戲迷宮。迷宮城牆以巨石砌成,塗上綠色的油漆偽裝,遠望與青山同色。孩子出來許久了,卻發現父親依舊深陷在八卦陣裡。因為移動方位的陰錯陽差,我遍尋不著。再進去,突然又聽到他的聲音,在我的隔牆,頻頻以客家話問道,這路要去哪?這邊又要往哪兒?又哪裡是他的田?我急忙放大音量,告訴他我就在旁邊,要他原地不動。當我看到他時,父親立於行道中間,不畏來往學童的跑跑撞撞。佇立,凝思,在綠油油的背景襯底下,我在百里外的台中,驚見故鄉那隻芳草碧羅裙的螳螂。 頭前溪岸的竹北,近年青畝漸消,早已蛻變為水岸之城。故鄉的嬸嬸說,園區的科技新貴們喜歡道地的客家味。她在社區一樓做起拿手的客家野薑花粽,兜售停經後的田園風光。她提議爸爸回去一起賣粽,我無法改變父親的決定。心想,人總該落葉歸根吧!人類文明隨著知識的暴漲躍進非凡,為了生活生計,卻忽略了生命生機。設若強制徵收對父親而言,是一件無可彌補的誤謬,總不能再讓父親多出一件無可挽回的遺憾。下定心意在祖田的原址,買了一層九樓公寓。早已習慣城市生活的父親,或許是境由心造吧!重回溪岸後,旋即舊病復發,像被土地的魔咒緊緊追緝。 他又經常重複迷路了。徘徊在社區通道,出了社區大門又繼續找他的田,他總是不知不覺。我回家,看不出異狀;我離家,一切又變得荒誕。我以電話問他的生活家常,他對答如流;掛下電話不久,嬸嬸來電向我告狀,說父親目前深陷車流。陽台上的那隻螳螂兩天後就不見了,父親在電話中千叮萬囑,要我找一隻螳螂回家。只是在大冬天找螳螂並不容易,我上網蒐尋昆蟲商店未果,四處向友人打聽,哪兒有賣螳螂的地方呀!經朋友介紹去北屯大坑找了一位昆蟲達人,我隨他爬上觀音步道,在一棵桑樹上,發現一個藥名「桑螵蛸」的螳螂卵鞘,色呈黃灰,大如手指肚,其上有數個胡椒孔般大的凹洞,我將其帶回竹北,希望春暖孵化後可以爬出許多小螳螂來,以解父親對田園的思念。 父親怕它凍著了,放在屋內早晚看顧。冬去春來,拿至陽台盆栽,置於嫩枝綠葉上,希望它土生土長,安居樂業。只是千呼萬喚望眼成穿,卵鞘依舊,直到晚春仍沒鑽出一隻小螳螂來。父親悵然。我想,這個溪岸似乎已經不是他(牠)們真正的家了,螳螂和父親一樣,去不了要去的地方。為一個已然不存在的目的地迷了路,恐怕已經更加遙不可及又相見無期。 嬸嬸又來電話,說父親在竹北千軍莫敵。這次,他站在車潮洶湧的光明六路車道中間,擋住像龍一樣長排的車輛前行,眾人紛紛迴車避之。嬸嬸問,他,究竟想去哪兒?他阿Q了嗎?我告訴她,父親正是阿Q大俠堂吉訶德,不自量力卻勇於夢想。夢想回到從前,回到一場婚禮夾雜著隆重喪禮的地方,擋住那場儀式的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