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新釋／七層塔的期待

2015-04-03 08:15:05 聯合報 葉國居

妻和我結婚以後，努力學做客家人，學客家話。開蒙學語，發音錙銖必較，我得費一番工夫了解字義來應付她。那時，我家前溪鯽魚成群，每回抓鯽，母親一定會叫我去田邊採九層塔當佐料。奈何鯽多，菜園裡那幾棵九層塔不敷支應，如同被剃光了頭。

「客家話怎說？」妻在田中示意要我教她。

「七層塔」我用客家話一字字再說一次：「係一二三四五六七个七。七層塔」我特意把聲音放慢，然後繼續採摘，為九層塔剃頭。

「為什麼少了兩層？」她袖子往上一捋，劈頭反問：明明就是九層塔，為什麼到了客家庄就少了兩層？

少兩層？我回頭一瞥，心頭一驚，習以為常真的會讓人腦筋發腐。母親的理由更是冠冕堂皇，她說客家祖先橫渡黑水溝來台後，沃壤已無，退居山區，種出來的九層塔硬是要比平地少了兩層。乍聽似乎有理，但不是多撒兩泡尿就可解決的嗎？這件事讓我在妻的面前自卑，我之於她，身高已無優勢；閩南客家，九層塔又少了兩層。有一種屈居劣勢的耿耿難安。

少了兩層，母親不以為意。她愛這味，但種的七層塔並不爭氣，株細葉小。年輕時，她每天都希望田中的七層塔，可以長成九層塔，以滿足她的三餐之慾。母親回憶當年生下我之後，有好一陣子她的心情莫名的低落起來。但是，她每天都在期待，菜園裡的那幾棵七層塔，可以長得更高更密。不知何故，早起到菜園看七層塔，她心情就上飄；下午離開菜園，心情就沉了下來

九○年，我在衛教機關任職期間，聽過大小場的衛教宣導。驚覺當年母親那種低落，有可能是產後憂鬱的症頭。當她挺著渾圓飽滿的孕肚，無比充實，滿懷欣喜。又當產後肚子空虛起來時，直覺是一種失落。當她把注意力轉移至七層塔的期待時，心情便在一低一高間，獲得了救贖。

仔細想想，此病非女者專屬，男人於我也患過數回。當初為寫作立下目標，期待得到的大獎實現時，興奮過後，突然覺得日子乏善可陳。日思夜想東盼西望兒女考上理想的大學，當他們求學離我遠去，四十五歲那年的冬天，一個人孤獨在家，竟感覺這一生責任已了。當時我住在第九層樓公寓，好端端的也會兩腿發沉，感覺就快要掉下地獄。

經過這麼多年的南奔北走，閱歷人生大小事。我更了解客家老祖先為「七層塔」命名的智慧，是更上一層樓的遠大期許。少了兩層，讓客家子弟永遠都有一個形而上的立志目標，如同大山的背後，天空才要開始；又如同句號之後，將是更瑰麗的大塊文章。

客家七層塔。沒有終點，是人生每一天更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