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新釋/敗勢
2015-02-11 03:36:53 聯合報 葉國居 雨濛濛的天候,整個客家庄若有若無,如灰如綠不事聲張。 每次離家後,便在心中盤算下次回家的日程,感覺祖厝是存在的。真回到家時,又感覺家這麼大,卻這樣安靜,我心中的祖厝,究竟還存在嗎? 這樣的疑問,緣於我的老父親,我行我素,耳背得以為整個世界跟著他一起走。他很少說話,彷若與客家庄的繁華落盡是同一道的,時間越走,越稀落孤獨。年輕一輩離鄉進城,村落沉甸甸的,清一色的長者,千人一面。我深怕一個遺世獨立的村落,會在無人注意的時候無端消失。 父親寡言,獨行,在偌大的田園。很多人生的故事,其實也被靜默稀釋得若有若無,在存在與不存在間。 我載他上街,到離家六公里外的觀音小鎮用餐。小鎮的午後天氣放晴,但人不多,父子二人就坐在觀音國小校門旁的花台邊。良久,他突然伸手往校門的另一頭指去。對著我說,民國41年,他讀小學三年級時,有一天放學回家,就在校門口看見我的祖父。政府播遷來台後,國軍部隊經常點召。從我們家到觀音國小這一段路程,那個年代必須徒步以赴。祖父方時已經四十三歲,一大清早忙完田事,以赤腳狂奔至觀音參加點召,不幸逾時,被一個二十郎當歲的年輕上級,罰跪在校門的那頭。 父親說,他怕祖父看見了,以書包遮住頭臉,使力狂奔離開校門,一路仍被「反攻大陸,解救同胞」震天的口號聲緊緊追緝。 過去我從未聽父親說過此事。設若此事當真,那便已在父親的心中暗藏七十多個年頭了。他說得緩緩淡然,我回頭看看當年祖父被罰跪的場景就在眼前,心情不免激動。 「你為何怕他看見?」我起身大聲的問父親。 「敗勢啦!」父親看我片刻後,以客語朗朗應答,旋即向我表示,那天離開校門後,此事至今未再提起。 敗勢,客家語,不好意思。一種兵敗如山倒,大勢已去的字義,顯然比起不好意思,要來得自責。在我看來,更是一種無以復加的內疚。只是我大惑不解,罰跪事件,徹頭徹尾皆與父親無關,他又何須敗勢若此。 你不好意思什麼?我又放聲的喊問。 「驚佢敗勢啦!」父親聽到了,低頭又低聲的說。 從小父親對我家教甚嚴,要我牢記把「敗勢」掛在嘴邊,深怕對別人不好意思,更怕愧對別人。然而年將半百,我方才從父親的人生故事中,了解客家人對於「敗勢」這個辭彙的真情至義,更積極的是怕別人無地自容。 祖父有生之年,並不知道父親知道此事。罰跪事件也從大時代划過太平年,在漫漫悠悠的歲月長河裡,一切如此靜謐低調浪靜風平,在父親的心中似有似無,像是存在又不存在,就如同一個田螺在初翻平後的水田中冉冉而行,一種微微的尾絮,淺淺的溝紋,淡淡的憂傷。不事聲張,在客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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