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新釋／囥人尋

2015-08-13 09:08:28 聯合報 葉國居 囥人尋，客家語，捉迷藏的意思。囥，方言，隱藏也。 照常理來說，捉迷藏這種遊戲，是要捉尋躲起來的人。客家話的「囥人尋」，如單以字面來探其義，倒像是躲起來的人，要主動出來找人。 民國70年時，我念中壢高中。阿公每星期一，都會與我搭同一班客運，從大道公廟站到中壢，去探望住在小叔家的阿婆。早班車算來是學生專車，趕上學，擠沙丁魚，一路顛來簸去。阿公那年已七十二歲了，嗓門特大。由於大道公廟，距離起始的發車站，觀音小鎮很近，照常理說，車上空位仍多。他老人家怕愛孫沒座位，要站上一個鐘頭。爭先恐後的上車，先占一個車門旁的位置，旋看看附近，若仍有空位，便會大聲對我喊道： 該（那）有位好坐，遽兜遽兜（快點快點）！ 遽兜遽兜，我沒應他。車聲隆隆人聲呶呶，我充耳不聞視若無睹。兀自到後方覓位，低頭，把書拿出來看。因為阿公如果遇到年紀相仿的長者，便會不由自主的熱絡，要我去相識。我壓根兒就不識那些長輩面長面短的，更談不上什麼一見如故。十七八歲的年紀，青春在作祟。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向來也是用辭簡約，答話虛應一番。若對方仍不停對我寒暄，小小的車廂，彷若越來越重。走很慢，拖不動。我屢屢有下車跑步的衝動。 這樣的一個冬日清晨，高一上學期結束的那周，我上車後照例低頭。晃盪晃盪，滿車學子擠出了黑汁白汗。忽然間，我聽見祖父聲大如雷，連忙把頭壓得更低。我知道，阿公又看見熟人了。 「國居呀，國居。」我抬頭一看，驚瞥阿公起身，轉頭東張西望，大聲叫我的名。我斬釘截鐵研判，是喚我前去認親。我刻意把頭又壓得更低，讓大盤帽緣遮掩臉廓。他和那人聊得帶勁，從豬牛聊到雞鴨，從家裡話到田裡，從兒子談到孫子，我聽得一清二楚。突然間停了下來。我初以為是那人要下車了，偷偷抬頭一望，豈料阿公在聊及孫子的當下，又想到在車廂後頭的我，又微微起身，轉頭。再次大聲叫我的名： 「國居呀！國居。」我把頭壓得更低，幾近鑽到座位下。我有一種感覺，自己好像和阿公在玩捉迷藏。那一天，我故意錯過了和阿公在同一站下車，走了更遠的一段路到校。我天真以為，隨著車掌小姐的吹哨聲，隨著那班客運的關門落閂，一場捉迷藏，便告終結。然而，這場生活上的捉迷藏，許多年後仍在我心中上翻下騰，心湖的浪，一道道兜頭就捲來。 那年寒假，阿公生了一場大病走了。 躲貓貓。在童年的遊戲中我常躲得天衣無縫。在生活中，我卻躲得愧疚一生，再給一次機會彌補，時間都不允許。我曾經作過一個夢，自己年紀方小，牢記阿公阿婆爸媽在客廳就坐的位置，然後以瞎子碎步，找到他們。摸到腿，摸到肚，摸到臉，摸到阿公的長鬚，逗得他們哈哈大笑。 這種反其道的捉迷藏，像是躲起來的人，主動出來找人，被找到的人竟是這樣快樂，呵呵的笑著。客家囥人尋的真義，在夢中我恍然了悟。 「阿公，我在這裡。」醒來時張口欲言，卻喉嚨發緊。猛然驚覺，阿公早已在遙遠的山崗。我坐床頭無語，眼前一片茫然。 青春年華，或許因為一時的難為情，倔強，愛面子，誤把遊戲帶進了生活。如今我了然於胸，捉迷藏是童年的遊戲，囥人尋是生活幸福的祕密。可是當我懂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我告訴自己的一雙兒女，這段一時懵了的青春故事，教他們對於親人，大可不必有一時羞澀、好面子的閃躲。如果是因為叛逆、負氣離家，在如流的歲月後，當你發現仍有人默默的在找你。遠了，久了，那就請你想想，客家老祖宗的囥人尋吧！ 因為，捉迷藏如果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延長賽。生離，將會是一種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