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否認，就一般道德標準來評判，我的確不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不夠孝順，不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未必就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人世間有很多事情是無法用等號歸納一切的，譬如：親情。

我知道，母親非常的疼愛關心我；我清楚，我也非常關懷心疼為我們吃苦大半輩子的母親。

然而，再多的知道與清楚始終無法改變存在我們之間的溝通障礙。

        潛伏在母親性格當中的頑固因子，隨著年歲增長愈發活躍起來，經常是她認定了的事情任誰也說服改變不了，包括母親最尊敬的親人──阿嬤。

對於時代科技的不斷翻新與進步，母親採取的是排斥與拒絕的態度，她討厭這些便利的新事物，連基本的接觸都欠缺意願，更遑論進一步深入學習。所謂的「新」，在她而言比任何洪水猛獸都要更可怕更加不應該靠近。

醫院掛號的語音系統教她在戰戰兢兢撥號時忍不住內心飆起熊熊怒火，火勢凶猛的源頭則是來自她對電腦語音的強烈排斥感，她堅決認定唯有舊式的接線生服務才符合人性化標準，冰冷的電腦語音不單手續繁複且欠缺情感，最重要的是它是不屬於母親那個年代的「新產物」。

為了便利母親獨居生活而添購的無線子母話機，竟成了母女倆齟齬的罪魁禍首，確然是在出於善意購買之際所想像不到的結果。由始至終，母親從未使用過那支可以一邊做家事一邊聊天的無線話筒，甚至執意將電源插座拔掉以便節省電力，不顧我們一再說明充電器將因此提前壽終正寢損毀。

現代人必備的手機到了母親手中，卻成了惱人的燙手山芋，除了繁多難記憶的各項功能，還有帳單、電池、手機擱放位置的問題，簡單的一支機子釀就了爭吵無休的話題，日復一日似鬼魅一般糾纏不休。母親的手機永遠都處於「關機」狀態，要不就是基於她古早式的收納原則，層層包裹於塑膠袋內隱藏在背包的某個深處，總而言之、無論何時撥打你都會聽見忠實的語音告知你聯絡不上機主，不論當時你有多急迫尋找她。不管電池的電力耗盡與否，只要一回到家裡母親必定將其取出長時間充電！充電！充至她覺得飽滿而心安為止。手機帶給母親的不安不單是新科技的學習困難，就連薄薄的一張帳單都能讓容易緊張的她瞬間血壓攀高呼吸急喘，結果只是因為７－１１的店員告知她繳費期限過了。

其實，真正教母親如此強烈排斥的最大原因不外乎「改變」二字，技術的推陳出新，大時代的躍進成長，舊事物蛻變為新事物……等等。原地踏步的她，從不願意敞開心扉去接觸新事物，恐懼不安慌張最終演變為抗拒，索性自我催眠一切乖僻行徑純屬理所當然。

        於是、她把自己封鎖在隱形的密閉式高塔，不僅不願意試著推門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甚至將眾人的熱心好意都一併拒之於千里之外。她躲在自認為安全平靜的高塔裡，過著與世隔絕的原始生活，儘管落後且不便她也不在乎，反倒是越舊越落伍的事物才能讓她日子過的比較安心。

        身為子女的我，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努力想把母親從塔中帶出，試著引領她走進新時代，學習新技能，接觸新事物，不要再把自己封鎖在原始的、落後的、被時代淘汰的「山頂洞人世界」，我不顧一切想敲破高塔的那扇門，讓新鮮空氣流通，讓沉封的、灰濛的塔中塔結構鬆垮而崩塌，最後可以與母親攜手共同步出。

        然而、終究徒勞無功，母親依舊頑強死守著她堅信最安全的封閉式高塔。

        由於擔心母親的精神健康問題，深怕她長久自我封閉會有負面影響，另外、更年期的諸多困擾亦是惱人課題之一，於是建議母親應該抽空諮詢精神科醫生，孰知、這樣一番心意卻成了致命毒藥，不孝女心存歹念想謀殺慈母的劇本開始在母親腦海中一齣一幕慢慢編寫。

        故步自封的母親顯然對於我這個總是不在乎世俗道德標準，熱愛自由強烈堅持自我主張的女兒很難產生認同感。在她熱衷安排的一場場親友團飯局裡我坐立不安總是拔足想逃，她所規劃的「車子、房子、金子一應俱全」婚姻藍圖壓根不適用於我身上，我認同的幸福是她所無法理解與想像的。簡而言之、我所追求的「新」恰是母親一直排斥的，而她渴求的「舊」則是我力求淘汰的，無可避免就這麼劃分出了敵我界限。

我與母親的世界漸漸失卻交集，溝通障礙阻撓了情感的平順流動，越是想去表現「愛」越是行動遲緩難以實行。彷彿，在母親與我之間，莫名被架構了一面隱形的鏡子，透過這面鏡她所見的與我所見的卻是截然不同，反映而出的是迥異的思維，在我而言是「善意」的表現到了母親那卻成了「乖張的忤逆」，甚或冠上「不愛慈母的冷血」。

母親的舊式思維所渴望的是複製一個她，完美的、沒有缺憾的她，然而我們並不是她的拷貝，我們是獨立的個體，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

        於是、她不快樂，我開心不起來，儘管我們互相關愛著彼此，卻怎麼也沒辦法跨越中間的障礙與隔閡，只能懷抱心中那份沒有機會表現的「愛」無奈地苦笑。

如果可以，我真心渴望這份禮物能讓母親走出那座封閉式高塔，睜開雙眼看一看這世界其實是美好的，子女其實是愛她的。

我想告訴她：「新」，其實未必「不愛」。媽媽，我們永遠都愛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