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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窮(续二)
2019/12/14 11:51:45瀏覽78|回應0|推薦0
——讀《陶淵明集》有感
講到這兒,讀者也許會說,胡不歸的事跡就這呀?實在是平淡無奇。對於這種看法我是十分贊同的。除了人們認為他有些怪(更有甚者認為他腦子有毛病)之外,他的人生平淡得就像壹杯白開水,頂多再帶些酒味。這不能不說是他個人的壹個選擇。他原本是打算以此自終的;可誰想,後來他的人生軌跡卻突然發生了轉折。這或許是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的。
學校接到了支教的任務。往貧困地區派教師不比往國外派,條件過於艱苦,沒人願意去,盡管給出了不少優惠條件,什麽解決住房問題啦,提升工資啦,職稱晉級優先考慮啦等等。可是響應者仍舊了了。學校只好動用行政命令強迫執行,從青年教師中進行指派。就在這當口,胡不歸突然找到學校,主動要求去支教。消息壹出,全校為之嘩然。胡不歸立時成為輿論的焦點,大家說什麽的都有。值得指明的是,這個支教地區有些特別,據稱是革命老區。胡不歸這個壹向遠離政事的人,壹向以陶公為樣板獨立不羈的學者,突然間跟共產黨扯上了幹系;於是就有傳言,說胡不歸這樣的人也開始投靠了。也有人說,他本來就是個怪物,做出什麽怪事來都不足為奇。輿論歸輿論,校方自是喜出望外,有胡不歸這樣的名師帶頭,對支教工作自然起到了推動作用。學校想抓住這個機會,進行壹番大力宣傳,便責成校黨委副書記譚道紀找胡不歸好好談壹談。
說起譚道紀,可不是外人,他跟胡不歸還有過壹段舊交。早在他們讀研究生的時候就曾住過同屋,只不過胡不歸讀的是中文系,譚道紀讀的是歷史系;畢業後都留了校。不知是巧合還是真像他們自己所言的緣分,在教師宿舍他們又住了同屋。他們相互稱兄道弟,甚是融洽;後來各自成了家,但那份濃濃的室友情卻未扯斷。隨著生活進程的推展,兩人之間終究南轅北轍了:譚道紀走上了仕途;看樣子走得還壹帆風順:先是校辦主任,然後是人事處處長和組織部部長,直至校黨委副書記。官階壹步步飈升,他的言談舉止也有了微妙變化;他更善於笑了,笑得卑下而又高高在上;笑得謙恭卻又傲視同群。胡不歸給譚道紀這種笑定性為脅肩冷笑。同屋那麽多年,他竟沒發現這位昔日室友還具有這等笑的本領。他說他看見他這種笑就渾身上下不自在。好在他不必見天看他笑了。偶爾在校園裏見了面,譚道紀不再稱他“不歸兄”了,而是壹口壹個“胡教授”,外帶那副特有的笑。見到他,胡不歸本來就別扭,但要他改口就更別扭,所以仍堅持叫他“道紀兄”,或幹脆就“小譚”。其實不難看出,譚道紀見了胡不歸,心裏也總不免於忐忑。
因此,胡不歸壹聽到找他來的目的,忽地跳起來,指著譚副書記的鼻子叫道:“我就煩妳們搞這壹套,動不動就宣傳!這是我自己的事,妳們知道什麽就宣傳?跟妳們有什麽關系?”
譚副書記立刻陪上笑來,“是是!胡教授的個性我是了解的,壹貫淡薄名利,低調做人而誌在高標。這種思想境界誰不欽佩?我是很願意成全您的。只是——”他有意壓低音調,現出壹臉難色。“只是,這是上邊的意思,我也沒辦法。”
“妳不就是上邊了嗎?還哪有什麽上邊?”
“胡教授真是太擡舉我了!”譚道紀笑得愈發富有特色。他伸出壹個指頭往上指了指。“我上邊還有人呢不是?……咱們就具體點吧,跟您也沒什麽不能說的,都不是外人,這都是王書記的意思。”
胡不歸對他繞這個彎子很不耐煩,把手壹揮,“我不管他是誰,反正我跟妳說小譚子,我這事妳們不能宣傳。只要妳們壹宣傳,我立馬就不去了。”
“那好那好!您看這樣行不行,胡教授,我就把您的意見反映給王書記……”
“算啦!”他略壹思忖。“王書記那裏我自己去說。”
壹回到家,老婆就對他發起難來。
“妳行啊!壹貫的落後分子,”剛拿起筷子吃飯,何瑰逸就開了腔。“思想開始進步啦!開始向我黨靠攏了啊!”
“慚愧!慚愧!您過獎!”胡不歸悶頭喝酒。
“沒寫份入黨申請,向我黨表表紅心?爭取個火線入黨什麽的?”
“那就不必了。我不想趁機揩黨的油。能實實在在為老區的孩子們做點事,足矣!”
“瞧這境界,就是不壹樣!到底是陶公的徒子徒孫。天下這麽大,只有妳為他們著想了!”
“唉!”胡不歸深深感慨壹聲,放下酒杯,拿腔作調地吟道。“此亦人子也,當善待之!”
“妳得了吧!”老婆不禁被他那副正兒八經的樣子逗樂了。“說妳胖,妳還真喘。妳壹撅屁股拉什麽屎,我還不知道?”
“那妳說說看。”他也笑起來。“這回我要拉什麽屎?”
“妳憋著去種地!我說得對不對?”
“不愧是我媳婦!知不歸者,瑰逸也!”
“妳那點小心眼!”老婆得意起來,拿筷子敲著碗,突然正色道。“妳說妳不老老實實瞇著,出這風頭幹嗎?都這歲數了,那種地方是妳去的嗎?再說,妳想種地,也挑個山青水秀的地方啊!那鬼地方,荒山禿嶺的,連根草都長不出,妳種地種個球啊!”
“唉,沒辦法!壹言既出,也只能這樣啦!”
好友敬亭山也在第壹時間趕來。他自然是更不相信那些傳言了。
“不歸兄這麽急,連退休都等不到了嗎?”
“跟妳說,我現在真煩得要命,只想出去清靜清靜!”
“恐怕妳清靜不成,反惹壹身騷。妳不覺得妳選的這種方式,特別是這種地方,很有些嫌疑嗎?”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麽好怕的?”
敬亭山直搖頭。“妳太欠考慮了。別人不會這麽看妳,只會徒然給輿論增添許多談資,使妳的公眾形象被誤解……”
“公眾形象!哈哈哈——!”胡不歸大笑。“我又不是什麽公眾人物,哪來什麽公眾形象啊?”
就這樣,胡不歸如期赴福遠去支教了。臨行前壹天晚上,他沒有參加學校為支教教師擺的歡送晚宴,卻端起了好友敬亭山給他餞行的酒杯。這是他們第壹次在壹塊喝悶酒,仿佛彼此壹下子都找不到話說了。敬亭山反復磨叨的壹句話就是:
“不歸兄壹人在外,多多保重吧!”
關於胡不歸教授支教的經歷,恕不加贅述了。壹是媒體已做過很多詳盡的報道,還走訪過他當時支教的村子和學校以及當事人;二是,說實話,我對他這段經歷了解得也不是很詳細(至少不比媒體的記者們更詳細);而且筆者認為,這段經歷對於了解真正的胡不歸並不重要。這並不是他人生的正途,不妨說是歧途吧。如果打個比方的話,就像當年陶淵明迫不得已的出仕;或者說就像壹輛車在大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轉上壹條叉路從而發生了事故壹樣。而我們的公眾對他的了解,恰恰都來自於這條歧途。因此,無論媒體對他這段經歷的宣傳在多大程度上屬實,已並不重要。但有壹些基本事實是無庸置疑的:那就是支教生活的艱苦(這壹點恐怕與當年的陶公好有壹比吧;而且我敢肯定他自己也做過這種比附);在這種艱苦中他不僅教了書,還種了地(我相信他在後者上花的氣力更大),並且兩方面都成果頗豐;最後兩眼壹黑,壹頭栽倒在土坯教室的講臺前。……多麽好的現實素材啊!打著燈籠都難找!這恰合他們的心意,不是嗎?只要稍加改造,比如抹掉他喝酒乃至自己釀酒的事實(他是用自己收獲的新熟釀的酒),再適當地添油加醋,修飾潤色壹番,壹個完美無缺光可鑒人的胡不歸便粉墨登場嘍……唉!這些我暫且不提了,還是回過頭來繼續關註我們主人公的命運吧。
胡不歸的主治醫生說,他能活著回來,簡直是個奇跡。他壹回到北京便直接住進了醫院,馬上實施了心臟手術;又是搭橋又是放支架,總算暫時脫離了危險。壹時間,他再次成為學校輿論關註的焦點;各級領導、同事和學生們紛紛前往醫院看望;當然是各懷心思和目的了。壹天,譚道紀來到醫院(他已來看望多次了),把守護在病床前的何瑰逸叫出去,來到壹個僻靜處,壹臉的喜氣:“嫂子,跟妳說件要緊事。”
嫂子是他們當年住單身宿舍時,他對她的舊稱;這壹稱呼在他們之間早就廢棄了;這次胡不歸壹住院,不知觸動了他哪根筋,譚道紀又把這壹稱呼揀起來,還叫得特別親熱,讓何瑰逸心裏壹陣陣地溫暖。
“什麽事啊?”
“嫂子,咱不歸兄因禍得福,要發達了!”
“他還能發達!到底什麽事啊?瞧把妳樂的!”
“不歸兄的事跡驚動了上邊,有人要來看他了。”
“不是見天有人來看他嗎?這有什麽新鮮的?”
“這些人都不算數。”他伸出指頭在她眼前擺動。
“什麽人啊?”
譚道紀把食指朝天指著,“壹個大人物!”
“我們的教育部長?”
他笑著搖搖頭,手指又往上頂了壹頂。
“我們的總理?”
他仍重復著同樣的動作,只笑不語。她的臉刷地漲得通紅,轉而又壹陣慘白;兩眼瞪得老大,嘴巴半天合不上,就好像聽到天神要降臨人間壹樣難以置信;最終結結巴巴地問道:“真……真的?”
“嫂子,這事我能瞎編嗎?學校剛開完會,布置了接待計劃;王書記讓我先過來跟妳們打聲招呼,要妳們做好心理準備。隨後他還要親自過來……”
“哎呀,這下可糟了!”何瑰逸現出壹臉愁容。“能……能不讓他來嗎?”
“嫂子,妳覺得妳能提這種要求嗎?這事可由不得妳,也由不得我,也由不得……這麽說吧,這是我們學校的壹件大事,是國家大事;是壹項政治任務,必須辦好。”
“哎呀,這可怎麽辦啊!這事怎麽偏偏……”
“嫂子,妳怎麽這麽說呢?這是件好事啊!”
“什麽好事啊?我們家老胡這人妳也不是不知道。就他那脾氣,萬壹捅出點婁子,我們可怎麽交代啊!”
她這種擔憂,其實正是譚副書記的擔憂,也正是校方的擔憂;他這麽急急火火跑過來,不也就為這事嗎?他贊同地點點頭,“是啊!不過妳也不用愁。剛才我們開會時商定了壹個方案,妳看行不行?”他示意她伏耳過來。接下來是壹陣耳語。對於這段談話內容,我不得不承認我並不撐握詳情,無法使之大白於天下;不過這似乎也並不重要。我們還不如來看壹看何瑰逸那張美麗的臉;這張臉雖然顯現出此許歲月的痕跡,但也更富有風韻:白皙的面容,彎彎的月牙眉,靈秀嫵媚的大眼,嘴角邊浮現的靨窩……只見她時而淺笑,時而嚴肅地會意點頭,時而又緊張驚訝……看著這張臉如此富於變化,簡直是壹種享受。
“妳就告訴他誰來看他,就完了,不用說別的。”
“照實說?”
“就照實說。要不到時候反倒更容易出問題。這樣他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何瑰逸手捂胸口,像上不來氣似的,深深地喘息。“這麽壹弄,我這心裏也挺緊張的。”
“沒事!嫂子,放寬心啊!妳就等著跟我不歸兄享清福吧!”譚道紀笑說。“妳現在就回去收拾壹下,馬上給妳們換病房。”
何瑰逸回到病房,見胡不歸閉著眼,以為他睡著了,也沒言聲,就開始收拾東西。
“什麽事啊,說了這麽長時間?”丈夫突然睜開眼,轉頭看她。
“沒什麽,壹會給妳換個病房。”
“怎麽突然想起換病房了?在這兒住著不是挺好的嗎?”
“這兒不是人多嗎?人來人往的,影響妳休息,給妳換個單間。”
“單間?不換不換!”胡不歸壹聽就不幹了,欠身要坐起來。
老婆連忙放下手裏的東西過去安撫他。“瞧妳這脾氣!急什麽呀!這是學校的意思,又不要妳自己掏錢。再說,妳是為學校病倒的,學校給妳這點待遇也是應該的。”聽老婆這麽壹說,他倒含糊了;她順勢扶住他的肩。“快躺下,大夫不讓妳亂動呢!”
不壹會兒,來了兩個護士,何瑰逸拎了他們的東西,把他換到了單間。這單間的條件就是不同,不僅寬敞、明亮、清靜,沙發、電視、冰箱等設備也壹應俱全;病床旁邊還備有壹張陪護專用床。何瑰逸舒展地往沙發上壹靠,慨嘆說:“唉,這高間就是不壹樣!還是有錢好啊!”見胡不歸沒理她,她又說:“唉,老公啊,跟妳說件要緊事吧。有個要人來看妳呢,妳可得有個心理準備。”
“誰啊?”胡不歸仰面朝天地躺著,淡淡地問。
她像是怕說出這個人的名字似的,嘴也似乎有點打摽,囁嚅了半天才說:“總書記!”
“哪個總書記?”
“還有哪個總書記?當然是我們黨的總書記!”
“妳說‘我’就夠了,別把我也扯進去。”胡不歸說。“我又不在黨。”
“我黨,行了吧?瞧妳這矯情,都這時候了還有工夫摳這字眼兒。”
胡不歸恍然大悟似的,轉過頭來看他老婆,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妳說的是真的?”
“我能跟妳開這玩笑嗎?學校剛布置完任務,小譚子就是為這事來的。”
“我壹介草民,他來看我幹嗎?國家那麽多大事還不夠他操心的?”
“這表明了我黨對妳們知識分子的關愛。”老婆半戲謔半認真地說。
“得了吧妳!我不想見他!”胡不歸沒好氣地說。“妳去跟學校說,就說我的身體狀況還不適合見這麽大的人物。”
“妳這人怎麽這麽不識擡舉呀”老婆火了。“人都想方設法見他還見不著呢,妳可倒好,人家要上門來見妳,妳還往外推!有妳這樣的嗎?”
“別人誰愛見誰見,我不想見!我只想清靜。”
“妳以為妳是誰呢?我跟妳說,這事還真由不得妳,也由不得學校。說白了,這是壹件政治任務!”
胡不歸把臉扭過去了,兩眼直瞪瞪地望著天,壹聲不吭。何瑰逸換上壹副懇求的語氣,說道:“老公啊,別這麽使性子,行嗎?妳要知道,這決不是妳個人的事,這牽連到我們整個學校,牽連到我跟孩子呀!妳想想,這事妳要是搞砸了,學校會有什麽結果,我跟孩子會有什麽結果?妳絲毫不考慮嗎?再說,人家也不過是來對妳表示壹下慰問,就像親朋好友壹樣,妳回報以熱誠的感謝,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對妳沒有任何損害呀!妳就放下壹次妳那副可憐的自尊……就算我代表全校師生,代表咱全家求妳啦,還不行嗎!”
胡不歸再壹聲不吭。
我們的總書記(我需要聲明壹下,這裏的“我們”是不包括胡不歸的)親切看望大病初愈的胡不歸教授的場面,在電視上滾動播出後,早已為世人所熟知;報紙上也刊登了大幅的彩照:胡不歸教授頭戴壹頂壹把摟的登山帽,看上去既土氣又幼稚;他仰靠在床上,雙手握著總書記的手,病色的臉上盡情地綻放出笑容,笑得傻裏傻氣(熟悉胡不歸的人都會發現,這種笑在他臉上是極為罕見的)。這壹形象理所當然地成為胡不歸教授典型形象的代表,永遠留存在歷史的記憶當中;這也是他親眼見到的自己留在這世上的最後形象。我們可以斷定,他對這壹形象是很不滿意的。世人對他的認識了解,以及後來的壹系列的誤解,不都是由這壹形象而起的嗎?他若果真天上有知,肯定會贊同我這壹判斷。那麽,胡不歸何以會給世人留下這樣壹副尊容呢?難道說是攝影機鏡頭在說謊?或是他們對胡不歸的形象進行了肆意捏造篡改?筆者認為,這種情況不太可能,盡管這是他們的慣用伎倆。我不得不承認,電視上播出的那僅僅二三分鐘的充滿歷史意義的鏡頭,的確是現場實錄,毫不虛假。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只好對胡不歸當時的心理狀態進行壹番仔細的分析了(還是需要聲明,以下分析實屬個人見解,僅供參考;正確與否,只能聽憑讀者自行斷決了)。
就讓我們從壹個歷史上盡人皆知的掌故入手吧。當年,不可壹世的希臘征服者亞歷山大大帝前去拜訪大名鼎鼎的哲學家第歐根尼時,正好看見他躺在他那著名的桶裏舒舒服服地曬太陽,很是寒酸;於是便自以為是地走上前去,問他想要什麽恩賜;沒想到第歐根尼淡淡地朝他揮揮手說:“我只要妳靠邊站,別擋住我的陽光。”這壹事跡被後世的人們廣為傳頌。不知為什麽,總書記對胡不歸教授的親切探望,令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這壹動人的歷史故事。也許有讀者會問:“這兩者間有什麽相似之處嗎?”依我之見,它們十分相像;而且我敢肯定地說,胡不歸壹接到總書記要探望他的消息後,內心裏就暗暗地在做這種類比。在他以往的著述中,他曾表達過對第歐根尼的精神境界的贊美和向往:第歐根尼就是西洋“固窮節”之代表;這壹典故便是“麾粱肉而去之”的古希臘版本。他肯定曾這樣暗自設想過:當總書記走到他病床前,對他表示關切和問候時,他淡淡地揮揮手說:“妳回去吧,我只要妳別來打擾我的清靜。”假如他把這種設想變為了現實,那麽可以肯定地說,胡不歸的個人史將完全是另壹個走向另壹種結局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兩者之間畢竟相差太遙遠了。畢竟,我們的總書記不是亞歷山大;亞歷山大在聽到第歐根尼那句留垂千古的名言後,也說了壹句同樣千古流傳的名句:“我不做亞歷山大,便做第歐根尼。”我覺得,亞歷山大之所以這樣富於機智和涵養,能說出這樣發人深思的話來,與他的哲學修養不無關系;畢竟他師出亞裏士多德門下,多少總會沾上點先哲的仙氣吧?反過來我們試想,要是胡不歸說出了他那句想象中的名言(那必將作為壹句名言流傳後世的),我們的總書記將如何作答?又作何反應呢?那只能聽憑各位讀者發揮自己的想象了。也畢竟,胡不歸教授不是第歐根尼;第歐根尼決意要像狗壹樣生活,因此對壹切不適意者皆“吠”之;而胡不歸很以為自己還是壹個人(壹個大寫的人),總還應該講壹點“和”與“禮”之類,因而無法做到那麽徹底和決絕。此外,面對那眾星捧月的強大陣勢、耀眼的閃光燈、還有那直直地框住他的攝相機的鏡頭,對於像他這樣壹個沒見過多少世面的農民心中難免不六神無主;再加他事先不知不覺服下去的精神欣快鎮靜劑(這壹點雖是筆者的臆想,但絕非沒有可能)。就在那壹瞬間,歷史和現實在他心中突然發生了斷裂;那些壹向令他感動和神往的典故,壹下子顯得太遙遠太不真實,更像是神話傳說,只能作為壹種審美沖動停留在潛意識層面,而壹旦進入現實便會顯得十分荒唐可笑……罷了罷了,我又羅唆了這麽壹大堆,還是讓我們回到胡不歸的生命進程中來吧。
對總書記大駕光臨的等待是焦躁而緊張的,不要說那些繁復的準備和忠告;胡不歸的心臟病差點折騰得復發,好在是在醫院裏。這壹時刻壹分壹鈔地到來了。本來約定的是下午兩點,可是突然接到通知,說總書記正在會見壹位外國首腦,會晤尚未結束,要向後推延壹個小時。整個醫院就像壹列飛奔著的過山車,壹下子跌入了谷底,又慢慢地開始向另壹個高峰爬升。胡不歸的心也隨著這種氣氛上下翻騰。何瑰逸扶著他在床上躺平了,心跳剛剛平復,壹個小護士突然闖進門來,高呼道:“來了來了!”老婆趕緊又把床板搖起來,把被子墊在他身後,叫他靠穩妥。胡不歸只覺得,整個住院部的大樓都在顫動。
終於,在壹陣腳步聲後,病房的那雙扇門完全由外向裏打開了;最先走進門來的是兩個西裝革履的英武的小夥子,擡著壹個碩大的花籃;緊接著總書記在校領導壹幹人的陪同下,緩步走進門來;隨後是各路記者。盡管胡不歸經常在電視上看到總書記,但當真親眼看見他出現在面前時,不免產生壹種天神下凡來的驚異,似夢非夢亦真亦幻。他不由自主地掀開被子,要下床去迎接,被總書記給制止住了。總書記來到他的病床前,握住了他的手。看上去總書記似乎並不如電視中顯得那麽高大,但卻親切和藹有加;總書記的手既寬厚又溫暖又柔軟;總書記的話語溫婉和煦,慢條斯理,卻又富有節奏,抑揚頓挫,聽來叫人如沐春風。胡不歸禁不住有些飄,有些莫名的恍惚和陶醉,就像是他痛飲了壹陣難得的美酒之後的那種感覺。他仰著臉,望著總書記的慈祥的面容,盡情地笑著,不住地點頭,不住地回答著總書記的問候。不過有壹點他沒註意到,也許註意到了但並沒在意,那就是雖然他壹直在望著總書記,卻並沒有看清他的眼睛:從病房窗戶照射進來的午後的陽光在總書記的眼鏡片上形成了兩塊白晃晃的光斑,他的眼睛隱在了這兩片光斑後面。這兩片光斑隨著總書記的頭的擺動在鏡片上來回地飄蕩遊移,就像是水中的幻影。這壹看起來實屬偶然的細節,對當時的胡不歸產生了怎樣的影響,我們已無從考查了;但我仍然相信影響是有的,也許就像心理學上講的那種“幻像催眠”作用吧,盡管當事人本人並沒意識到。總之,當時他體驗到壹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他似乎並不知道自已究竟都做了什麽、說了什麽;同樣他也並不清楚總書記都說了些什麽。當總書記微微向前俯下身,親切地拍著他的手臂,慢悠悠地說出那句致命的定論“妳是我們當代人民教師的楷模”時,胡不歸似乎並沒真正理解其含義所在,見周圍的人壹時都鼓起掌來,他也便跟著鼓掌。
送走總書記,老婆何瑰逸便立即回轉身,壹進病房就滿臉得意地沖他豎起了大拇指,像在祝賀他演出成功似的。胡不歸已毫無心情接受這壹祝賀了,他感到極度疲乏,頭暈得眼前直冒金星,坐也坐不住,滿頭大汗地癱在床上。
寫到這裏,我在考慮,我——作為胡不歸個人史的作者——是不是應該從文字背後走出來,現出廬山真面目了呢?沒錯,有讀者肯定已經猜到了,我就是胡不歸教授的那位知己敬亭山。除了我,誰還有資格,或者更確切地說,誰還願意冒著天下之大不韙,為他寫下這篇不招人待見的文字呢?其實我完全可以壹直隱著身把故事講完,給讀者留下壹個大大的懸念和想象的空間;不過我又壹想,我不是在作小說,我更想表現出真誠以取得讀者的信任。至於這樣做效果如何,那還是聽憑我的讀者來見仁見智吧。
想起來頗為遺憾的是,在胡不歸最後的日子裏,我只見過他兩面,壹次是在他手術前,壹次是在他手術後。那時他成了學校的壹塊香餑餑,學校的各級領導走馬燈似的前去探望,我就不好再去打擾了。總書記前去看望他的事,恐怕我是學校裏最後壹個知道的;當天下午課結束後,我才從學生嘴裏聽說。時已黃昏,這壹消息在全校已傳得沸沸揚揚。晚上我特意打開電視,果然從新聞聯播節目中,看到了總書記前往醫院探望胡不歸教授的報道;看來這還算是壹條重要新聞呢,緊跟在國家領導人的開會和會見外賓的消息之後。說實話,當時我對這個幾分鐘的報道沒什麽感覺(這類消息不是充斥了我們的電視新聞嗎?);或者說,這壹報道太具震撼力(我的知己竟成為了這類消息的中心人物),讓我已不知作何感想。就在我還沒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的時候,胡不歸教授已成了壹個紅遍神州大地的名人;就在我還沒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的時候,突然傳來了胡不歸溘然長逝的噩耗。
關於胡不歸的去世,公諸於世的正式說法是:心臟病復發,經搶救無效死亡。當時我就對這種說法感到疑惑:他的手術不是很成功嗎?不是正在恢復嗎?且又是在醫院裏?不過似乎沒有人願意根究,大家都坦坦然地接受了這壹正式說法。但我心裏終究放不下,借對胡不歸的遺孀表示慰問之機,談話中我自然提到了我的疑惑。提到丈夫的死因,何瑰逸明顯有話要說。
“這話我也只能當妳說說;跟別人我不可能講。”
“別人也沒誰問吧?”我說。話壹出口,我就覺得失言了。
她頓了壹下,似乎也並沒在意。“是啊!誰關心這事啊!不過說實話,不說出來我心裏挺悶得慌的。我覺得他死得很是蹊蹺,到現在我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她說那天晚上她跟他壹起看的新聞聯播中關於總書記看望他的報道。邊看她還跟他開玩笑說,“這下妳可成了大名人啦!”看完後她就發現他臉色不對勁,陰沈沈地有些發紫;問他話也不吭聲;問急了他就給她壹句:“別煩我,不愛搭理妳!”第二天壹整天都這樣,只是那張臉紫得越發厲害了,就像豬肝似的。她還找大夫來檢查過;大夫也沒查出什麽問題,說再觀察觀察。兩天後,吃過晚飯,又到了新聞聯播時間,他們又壹起看電視。她嫌屋裏太亂,簡單歸置歸置。新聞中又出現了關於胡不歸的報道;這回是學校領導、同事和學生出來評說胡不歸教授:他如何治學、如何為人師表、如何教書育人;全都信誓旦旦要向他學習雲雲。看到熟人在電視上講話,自然叫人樂不可支。何瑰逸手裏拿著東西,壹邊笑著對丈夫說:“瞧小潭子把妳誇的!還是妳們住同屋的時候,有這事嗎?我怎麽不知道啊?”轉回身去繼續歸置,手裏東西還沒放下,忽聽身後傳來壹聲狂笑,嚇得她差點沒坐地上。她幾乎沒聽出那是丈夫的聲音。她猛轉身,見他在床上正笑得前仰後合呼天搶地,手捶打著胸脯,已聲嘶力竭,高叫著:“毀了!毀了!”她連忙沖到床前:“妳怎麽啦?妳笑什麽呀?”她馬上看出這絕非好笑,丈夫已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臉憋成了茄子色兒,腫脹得嚇人,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來了。“妳怎麽啦?”她不知所措地輕輕拍打他的後背,意識到情況不妙,趕緊按下了床頭的急救呼叫按扭。就在這時,胡不歸口吐鮮血;血呈噴射狀從口鼻中噴湧而出,噴得滿身滿床全是。她看得目瞪口呆。等醫生趕到,胡不歸已氣絕;那死相頗為恐怖。
何瑰逸是抹著淚講完這段經過的;她的講述不時地被哽咽所打斷。我聽完後也傻了;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
“他怎麽會這麽個死法啊,妳說!叫人多膈應啊!”她泣淚連連。
“最後查清死因了嗎?”我不知說什麽好,順嘴壹問,也算是對她的講述的壹個回應。
“大夫說是肺動脈破裂。妳說,好好的怎麽就肺動脈破裂了呢?這到底是怎麽回啊?”
我無言以對。勉強找些話來安慰她幾句,便起身要走。臨出門,她又叫住我,囑咐道:“敬亭啊,這件事妳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對外人講。”
“當然,當然!”我說。“那是壹定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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