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9/12/08 13:22:16瀏覽72|回應0|推薦0 | |
二 經再三考慮,馬博禮還是把他鼻梁上架了二十多年的大寬邊黑框眼鏡換成了隱形眼鏡。這壹變化似乎並沒引人註意,至少沒人跟他提起。在侯絮眼裏他仍舊是大爺。他終始處於要制止她加給他的這壹稱呼卻又深感無力的狀態。他慚恨的是,她這麽叫他,他還應聲,感覺像是孫悟空跟黑風怪的鬥法:黑風怪壹叫:“悟空!”他不由自主壹答應,便被收進了魔袋;那聲“大爺”的招喚似乎也具有壹定魔力,任他怎麽不情願總能從他嗓子眼裏掏出壹聲“嗯”來;他屢戰屢敗。我就不能像美猴王似的學乖點,上了幾次當後任那妖怪怎麽叫就是壹聲不吭,他的魔法也就不靈了。同樣,她叫我大爺我堅決不理,久而久之她自覺沒趣,也就不再叫了。對,就這麽辦!受這壹想法鼓舞,他馬上實施起來。她再叫他大爺,他硬是把那聲不由自主的應和壓在嗓子眼裏;無論是進出車棚還是在路上,打照面時他有意別過臉去不看她。經過壹段時間實驗,那聲尖利含混的招喚仍不絕於耳;他應不應和、看不看她,對她似乎毫無掛礙。他不由奇怪,禁不住拿余光窺探她。窺探幾次後,他發現她喊他時並不看他,只是紅紅的大嘴片壹咧,羞怯似的低下頭或側過臉(臉上現出瞬時狐媚);與這副樣子相配,那叫聲便顯得心不在焉,很有些機械味道。倒是他,表面上對她毫不理會,實則卻在嚴密關註她的壹舉壹動:她已不像他初見她時那樣蒼白,那略顯凸出的顴骨上浮現出壹層紅暈,那並非是由於羞澀,完全是青春年少氣血豐盈的壹種表征;這更增添了她臉上那種狐媚的效果,盡管它只是壹閃而過……可恥!想哪兒去了?這說明她這個“黑風怪”仍然占了上風;妳完全沒有修得孫大聖那種定力。妳必須堅決對她不理不睬,把她從頭腦中徹底抹掉;堅持下去就會見效。這仿佛是壹場耐力和意誌的較量,看誰堅持得更長久。
不覺壹年過去了。元旦放假的時候,他終於下定決心買了壹輛新自行車——壹輛變速山地車,作為自己的新年禮物。學時下小年輕那樣,把車座起得高高的,騎上去須撅臀翹腚,很累人,但樣子很酷。每天上下班打侯師傅車攤前經過,屁股似乎撅得格外地高,侯師傅見了不禁叫道:“喲,大哥!弄輛新車!”他也不搭言,嗖地壹下就過去了。快放寒假的時候,壹天早上他把新車推出車棚去上班,只聽侯絮在身後叫道:“大爺!”
他本不想理她(他壹直都不理她這碴了),可聽那動靜像是有事,便回過身來問:“有事嗎?” “今年的存車費該交了。”她說。 “好,這兩天就交。” 他都不想再往這裏存車了,也省得每天聽她的招喚。可是壹輛新車,撂哪兒都不放心(甚至放樓道裏自家門口都丟);再者說,不往車棚裏存車,並不是根本杜絕聽她招喚的辦法;看來躲避和裝聾作啞都無濟於事。她比他想象的更具耐力和持久力,拖不跨磨不爛。他再沈不住氣(這無異於承認自己失敗,盡管他不願意承認):最根本辦法還是得跟她明侃。對!交存車費時就跟她說。 第二天晚上下了班,把車放好,他便來到門房。她正在門房的窗口坐著;他敲了敲玻璃,她拉開窗扇,叫了聲“大爺!” “交存車費。” 她正捧著識字課本練習認字,手邊放著壹本小學生用《新華字典》;課本和字典都已破爛不堪。沒錯,他經常看見她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手捧識字課本認讀,壹個字壹個字用那只鉤子似的手指點著,大嘴片翕動做聲;讀得很吃力,然而很認真。她拉開抽屜,拿出壹本收據,翻開新的壹頁;用那只鉤子手拿起壹只筆。 “妳會寫字!” 馬博禮十分驚訝。 “我每天練習,寫不好!”她紅著臉說。 “以前就會還是最近才開始寫的?” “最近才開始的。大爺,壹百二十塊!” 他正盤算著跟她說不要再叫他“大爺”的事,壹聽這個價錢,剛積聚起來的那點勁頭立馬給引暴了。“什麽?不是九十塊嗎?漲錢了?” “沒漲!因為妳這是新車。” “新車舊車有什麽關系,不都壹樣嗎?”他不禁提高了嗓門。 “新車舊車不壹樣。” “不是新車舊車的問題,”聽見他們爭吵,侯絮她媽從車棚裏邊走過來。“因為妳這是山地車;山地車就是比普通車貴。電動車、跑車價錢都不壹樣,我們這兒有價目表,不會瞎要價。” 馬博禮突然產生了推車走人的沖動;可是推出來往哪兒放呢?也許真不該買新車,本來是件高興的事,倒惹心煩,這些家夥凈琢磨賺錢……他站那兒左思右想,進退兩難,磨嘰了半天,終於酸著臉甩出壹百二十塊錢。侯絮給他開了收據。他註意到,那只鉤子手寫起字來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麽費勁,甚至可以說有幾分靈巧呢。他記得當初她收車牌的動作都做得很吃力。難道這真是她每天練習的成效?或許這就叫用進廢退吧?或許……那幾個字寫得歪歪裂裂,簡直沒法看;她能寫出來實屬不易。他沒再多想,壹邊簽收了單據。單據紙張很粗糙,散發出壹股刺鼻的甲醛氣味,不知打哪兒淘澄來的劣等貨。他感到壹陣硌硬,有種不潔之感,想壹扔了事。不行!萬壹他們翻臉不認賬,說我沒交車費,我連個證據都拿不出;不能扔,得留著。可放哪兒呢?放家裏吧,汙染環境;放外邊吧,沒有妥帖地方。他靈機壹動,塞在了家門口腳墊下面。 他開門進了屋。 這壹年來,他總有種在家裏呆不住的感覺;壹進家門,直想扭身出去,可是站門口呆想半天,茫無去處,只好再回身進屋;進屋後又想出去,好像屋裏有什麽東西在拒斥他。從前他可不這樣;從前他壹進家門就坐下看書,壹看老半天不動窩,壹根接壹根地吸煙。現在不行了;現在他總是先點上壹支煙坐下,拿起看了半截的書;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突然猛醒,發現目光仍停留在原來那頁,壹個字沒看進去,而壹大截煙灰卻彎在煙頭上,身體已坐得發僵發冷。有時他上網找人聊聊天,聊著聊著他便陷入極度空虛的無聊中。對他來說,與人交流是件十分困難的事(他總不能很好地理解別人的意思,別人更不能理解他,往往沒兩句話就岔劈了),更何況是跟人在網上盲人摸象似的交流。 屋裏浸淫著壹股寒氣,盡管暖氣燒得很熱,也驅之不去。只要他坐那兒不動,不多壹會兒那股寒氣就襲上身來,他就得起來滿屋轉悠;就有種動物園裏籠中困獸之感。 或許這都是由於馬路對面新蓋起的那幢高樓給鬧的。從去年春天開始,路邊那壹片小商鋪給拆除了,原地蓋了新樓。這座樓現在已拔地而起;它占地有壹個足球場那麽大,分左右雙塔;中間帶有壹個幾十層臺階的宏偉門廊。它正好建在了小區的路南;跟它相比,馬博禮所住的十八層塔樓不過是個小矮子,只能瑟縮在人家陰影之下。而這位“巨人”仍在繼續增高,尚無封頂之意。小區居民曾幾次自發地舉行過抗議,馬博禮也在抗議書上簽過名。從他家的窗戶望出去,還能隱約看見建築工地圍墻上的“還我采光權”的字樣,現在只剩壹個孤零零的“又”給甩在白油漆的外面。居民們都抱怨屋裏黑得像個洞,大白天也得開著燈。馬博禮倒覺得省得太陽曬了;去年壹夏天他也沒拉過窗簾,屋內比往年涼爽許多。只是他不敢開窗;壹開窗,壹股陰慘慘的涼風夾帶著刺鼻的建築材料氣味和工地噪音便沖進屋來。夏天沒經過太陽的暴曬,屋內就寒氣滯留? 他在屋裏壹圈壹圈做困獸轉;這成了新近的習慣。他在窗口站住,欣賞那建造中的龐然巨物(這成了他的壹個消遣),工人們螞蟻般在上面進行著各種特技操作表演,聲、光、電、高難動作無壹不有;那弧光映得滿屋通亮。看夠了便回過身來接著進行困獸轉;我要是壹只籠中困獸,會是什麽獸呢?狼、豹子還是野豬?不,應該是壹只大猩猩。只有大猩猩才會抽煙看書,盡管是裝模作樣。我在網上曾看過壹張大猩猩的照片:他叼著煙拿著壹張報紙,向鐵柵欄外面張望,眼神憂郁而淒楚。誰能知道他在想什麽?……天黑下來,他打開燈,屋內立時為壹層昏暗的燈光所籠罩:冬日的夜色順著窗縫滲進來,稀釋了燈光的亮度。他轉來轉去,仍坐不下去。壹個陌生的影子忽地打穿衣鏡前壹閃而過,他心裏壹驚,走上近前打量著鏡中人。這人是我嗎?看著怎麽這麽眼生啊!臉色灰暗無光。額頭什麽時候添了壹道皺紋啊?魚尾紋也出來了?兩腮也略顯塌陷;更主要的是……糟糕!白頭發不是只有可拔的幾根,而幾近燎原之勢……不,這不是我!怎麽會這樣,那只能是時間流過刻下的痕跡,就像巖石的斷層上的壹道道溝痕。可是我生活在時間之中啊!難道時間對我特別優待而加快了腳步嗎?他似乎聽得,隨著侯絮那壹聲聲“大爺”的尖利呼喚,時間也打他耳旁呼嘯而過…… 他時不時地像這樣,對著鏡子犯呆,犯嘀咕。 人們常常會遭逢這樣壹種境遇:壹直想做某事,甚或是件急迫必做之事,卻因種種原因,壹拖再拖,終究未做;或雖做了,但為時已晚。比如,內心愛情的表白,或者某種疾病的治療,終因壹味拖延,鑄成大錯。馬博禮就陷入了這樣壹種境地。
他始終懷著制止侯絮叫他大爺的念頭。他每天總在這樣想:下次見了她我壹定明明白白告訴她。心裏盤算好好的,可真壹見了面話就卡在了嗓子眼,他還在掙命,人家已經叫出口了;回過頭來他便罵自己無能。他也總能為自己找到開脫的理由:或者是由於當時有旁人在場,礙了事;或者由於是在路上,擦肩而過來不及;或者是由於天氣,刮風或下雨;或者僅僅是由於她叫他時的那副笑模樣。的確,她叫他時總是笑著的,那張大嘴片壹咧,或瞄他壹眼或羞怯地歪過頭,帶著面頰的緋紅;壹瞬間,這張扭歪的臉為狐媚所照亮;他再想去捕捉時,那狐媚卻已消失。是不是那瞬時閃現的狐媚奪取了他的意誌,他也說不清楚;只有事後自我咒罵之余,痛下決心,下壹次我壹定……這成了他無法破除的壹個魔障。歲月就在這下壹次中壹再蹉跎。 轉眼就過年了。每年他都回滄州老家過年。父親已去世多年,家中只有老母和壹個妹妹;妹妹也早已為人妻為人母。其實他對回老家過年毫無興趣,之所以還回去不過出於壹種習慣;或者確切地說,是出於對獨自過年的壹種逃避。他壹直覺得過年是別人的事情,與他沒什麽關系;但他忍受不了整個世界散發出的那種過年氣味的欺淩,他需要找壹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滄州老家就是他壹時的藏身地。離家這麽多年,時過境遷,他早已找不到回家的感覺;壹切都覺得隔膜和陌生,甚至帶著壹種羞恥,好像自己是壹個沒有能力長大壹直四處流浪的孩子,終究還得向老媽伸手。然而母親也是壹身病,正壹年壹年地老去;妹妹雖時常過來照應照應,但畢竟有她自己的家。他跟母親也沒有太多閑話好講,問問身體怎麽樣生活怎麽樣,再就幫她做做飯洗洗衣服,僅此而已;多數時候還是他壹個人坐壹邊去看書。母親對這個兒子卻始終懷著壹種驕傲,盡管鄰居們對那些話早已聽之不聞,她還是逢人便講: “我這兒子行!在北京。擱大學裏當教授。” 在她的觀念裏,凡是在大學工作的無疑都是教授。最讓她掛念的還是“他都這麽老大了也不成個家”。他每次壹回去,母親必定刨根問底:“有沒有呢?……啥時候領回來瞧瞧……媽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兒媳婦的面了……搞個對象咋就這費勁呀……”攪得他很煩。更讓他煩的是她還把這些話四處去嘚啵;每每在得到對方的艷羨後,她都要來壹番哀嘆:“唉!好是好,就是這麽老大不小的了,還打光棍……” 他壹般回家呆不上三五天;過不了初五總要返京了。 冬去春來,他的生活似乎毫無變化,仍舊在日復壹日地重復;他在原地兜圈子。不,不是在兜圈子;妳已踏上壹列單程快車,有去無回;所謂重復或兜圈子都不過是沿途的景致相同造成的壹種錯覺罷了;而且這列快車不知不覺在提速……有壹天上班,大家都在座位上專心幹活,馬博禮突然沒頭沒腦地喟道:“時間過得真他媽快,又是壹年!”聽起來這完全是壹句感嘆光陰的老生常談。大家誰也沒言聲,他便問坐他對桌的黃主任:“唉,小黃,妳發覺沒有,時間過得越來越快?” “這話對!”小黃看他壹眼說。“科學家都證實了,地球現在的旋轉速度比它形成初期快了幾百倍,而且還在逐漸加快;以後壹晝夜將縮短到十幾個小時甚至幾小時,人會因為這種巨大的離心力被甩到太空中去。” “那是瞎扯!”阿媛說。 “咱們頭好擡杠妳不知道嗎?我說時間過得快,他就得說地球能把人甩到太空裏去。” “妳看,這是真話!”小黃瞪起眼,壹副認真相。“前兩天我剛在壹本雜誌上看的。”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跟妳沒法交流;壹說話妳就擡杠。” “我同意老馬的意見。”阿媛說。“壹晃我都畢業五年了,就好像昨天才畢業似的。我以前從沒這種感覺。時間就是過得越來越快。” “大人說話妳別插嘴啊!”黃主任搶白她說。“妳哪有時間?妳的時間還沒開始呢。” “不信問問容姐。容姐,妳說我說得對不對?” “要我說呀,對這個問題妳們都沒發言權。妳們沒孩子呀!等妳們有了孩子,眼瞅著小家夥壹天天長大,妳的頭發壹天比壹天白,到那時候妳們再說時間過得快。所以老馬,妳現在不要空發感慨,時間對妳來說也還沒開始呢。” “會不會有這種時候呢,”馬博禮說。“由於時間過得太快了,在妳感覺它還沒開始呢,其實它已經結束了?” “世上哪有這種事!”容姐驚訝道。 “這就是玄學!”小黃笑嘻嘻地抖著手。“妳們還不知道麽,我們老馬就善於談玄。” “我看妳們倆都夠玄的!”容姐說。 “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阿媛說。 “這是極端錯誤的觀念。”馬博禮轉向她,壹本正經地說。“正相反,時間往往厚此薄彼;在不同的空間中(包括在不同的人身上),在壹定的能量作用下,時間的流動會加快或者放慢,甚至會改變方向。” “妳坐時間機器裏了?”小黃笑著說。 “不用!坐上時間列車就足夠了。” 這種辦公室閑聊常常成為他們單調工作的壹種調劑品。不過馬博禮壹直密切留意著周圍同事對他的反應,無論是在家辦公還是出差在外(包括那些與他有業務往來的出版發行界的同仁們)。不,他們毫無反應;至少現在還沒看出來。 他在讀壹本關於語言信息論的書時,裏邊有壹觀點使他深受觸動;觀點認為:語言是壹種能量的載體,比如佛教中的咒語“唵”字;語言能量通過發聲和念動被傳遞,從而得到釋放……語言能量有些是富於建設性的,有的則極具破壞力;同壹個詞語,用在不同之處,其能量導向不同,甚至相反……他立刻想到了“大爺”。這個詞也同樣含有能量吧?他不是壹再感受到它的能量在他身上發揮的作用嗎?特別是當它由壹個畸變了的充滿狐媚的口中發出時,那能量就變得格外強大,他時時感受到它在他體內激起的那股熱潮,波浪般湧動擴散……他反復思考著這些思想。
有壹天晚上他在照鏡子的時候,突然發現右太陽穴與眼角之間的位置長了壹個黑色凸起物,有綠豆粒那麽大;摸上去硬硬的,不疼也不癢。他壹下子警覺起來:怎麽以前沒註意到?難道說是壹夜之間長出來的?壹個可怕的詞——黑色素瘤——閃電般進入他的腦海。他在電視上看過相關介紹。不過也未必……不管怎麽說不可掉以輕心。第二天他請了半天假,去了醫院。壹個戴眼鏡的年輕女醫生(壹看就是剛畢業,說不準還是實習的)接了他;她趴他臉上看了看,就說:“脂溢性角化。”便把他打發出來了,連藥都沒給開,前後不到兩分鐘,他卻排了近兩小時的隊;回來後越想越不對味。且不說他忘了問這“脂溢性角化”究竟為何物(看來是沒啥大不了的),關鍵是她那診病態度叫人不堪信任;太過草率了。妳壹眼就能確診嗎?壹個剛畢業的(甚而可能還是實習的)?妳的醫術有這麽高明嗎?現在被醫院誤診以致貽誤治療的患者有多少!我可不能犯這樣的錯誤。他第二次去了醫院,這次他特意掛了壹個專家號。這回是個中年男子,有些謝頂,面色光澤豐潤。到底是皮膚科專家,就是會保養!他不禁感嘆。他戴著塑料手套在他那個黑色凸起物上摸來摸去;又握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臉轉來轉去地觀察,目光十分冷峻;呼吸中帶著壹股溫熱酸腐的牙膏味。馬博禮耐不住了。 “不是什麽不好的東西吧?” “現在還說不準。有什麽感覺嗎?” “沒有。不疼也不癢。” “沒有感覺可不壹定是好事。這得做病理化驗才能知道。” “是啊!我心理就壹直犯嘀咕。” “既然犯嘀咕還不把它處理掉?” “怎麽處理?” “當然是做手術了!” “這麽嚴重!這麽小點個東西……有沒有簡便點的辦法?” 專家從病歷本的書寫中擡起頭,目光堅定地看他。“當然有!激光、冷凍……不過我不敢保證去除幹凈,弄不好還會引生病變。只有手術最安全徹底,最主要的是它不留疤痕……” “那就手術吧!”馬博禮已迫不急待了。“不過壹個小手術。” “妳說對了,前後也就十幾分鐘。” 大夫給他開了壹大堆單據:預約的、驗血的、做病理的、消炎藥的,壹交錢壹千來塊。壹個月後,他按約定的時間來到醫院;壹個瘦高苗條的女醫生為他操刀。她讓他躺在手術臺上,整個頭用布蒙住,只露出患部,打上麻藥;聽著她跟另壹位醫生閑聊令她頭疼的兒子的上學問題;還沒聽出個眉目,他已經被告知手術做完了。他從手術臺上坐起身,傷口已包紮好;女醫生遞給他壹塊紗布,上面壹塊豆粒大的鮮紅的肉,頂著壹個黑頭。 “這是什麽東西,能看出來嗎?”他擔憂地問。 “這可說不好。不是有病理化驗麽?結果出來後拿給妳的主治醫看。” 又近壹個月過去了;其間換了兩次藥,傷口基本愈合。他去醫院拆了線,同時取回了病理報告。 “沒事!”他的主治醫接過報告看了看。“脂溢性角化。” “什麽!”他既釋然又失落;折騰了這麽半天還是個脂溢性角化,真冤得慌;他倒真想化驗出點什麽了。“這個脂溢性角化,到底是什麽東西?” “脂溢性角化,”他現出很耐心的樣子。“就是俗稱的老年斑。” “老年斑!”他不覺驚叫起來;似乎比真查出黑色素瘤來還叫他驚訝。“怎麽可能?” “這有什麽不可能的!”醫生淡然道,又用手捏住他下巴,把他的頭扭來扭去。“妳看妳這臉上,還不止壹個呢;腮上,眼角上,還有額頭都是。深淺不壹而已。” “我才……太早了點吧?” “早?……到時候了! 那充滿狐疑的目光叫他十分膽怯,真擔心他會念出那個能量十足的咒語般的詞。他趕緊遛出專家診室。回去坐在辦公室裏,沒敢跟小黃他們說,壹個人坐那兒悶琢磨;越琢磨越不對勁兒;猛然醒悟,壹拍大腿:這孫子八成當初就知道是脂溢性角化吧?他大爺的!現在這大夫怎麽都這樣啊!——真應該照著那張光潤的臉上來壹拳。不過他無心在這種惡劣的情緒裏糾纏,轉而全力投入到對抗脂溢性角化的鬥爭中去。臉上那個刀口的確沒留下疤痕,卻留下壹片紫癜;其他幾處斑塊也有明顯長大趨勢。他要把這些可惡的東西壹個個清理掉。 “弄它幹嗎呀?這就是壹種皮膚老化現象。”處置室的小大夫年輕又漂亮,她從眼鏡上邊斜視著他。“弄掉也沒用,到時候它還長。” 馬博禮感到壹陣羞慚。他被稱為大爺以來,這種羞慚感就伴隨著他;特別是面對這樣青春美貎的姑娘,尤感這種羞慚的噬嚙,像是做了什麽不體面的事。他極力拿出那種戲謔的口吻:“我臉上就該長這東西是不是?長妳臉上試試!” 女醫生被他說樂了:“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到時候了!” “到啥時候了?” 又是那種令他驚悚的狐疑目光。“好吧!我不過給妳個警告,不能保證效果啊。有時候不但除不掉,反倒比先前擴大了。” 試壹試吧!試驗中總包含著希望。當大夫的當然把醜話說在頭裏,給自己留出後路,就像妳做手術之前先得簽壹大堆嚇人的協議壹樣。妳退縮了也就斷絕了希望……液氮壹下壹下觸在皮膚上,如針紮壹般……那幾個月的時間裏,馬博禮的臉上總帶著壹塊壹塊的痂。容姐註意到了,有壹天隨口問了壹句:“老馬,妳臉怎麽了?” “沒事,不小心碰了壹下。” 後來就再沒人註意這事了;他也落得了個安心。 轉眼又是夏天。有壹個周末,容姐弄了幾張首都劇場演出的票,邀他們幾個壹起去看,晚上回來很晚。車棚十壹點鎖門,過了點車就放不進去了。壹出劇場,正趕上下雨;容姐提出用車送他,他說他的自行車在地鐵站放著呢,便壹頭鉆進了地鐵;她便帶著小黃和阿媛走了。馬博禮出了地鐵,雨正下得緊;他也顧不了那許多,騎上車壹路狂奔,汗水和著雨水把他渾身上下浸了個透;總算在十壹點之前趕了回來。車棚門虛掩著,那把大鐵鎖已掛在了門上;車棚內壹片漆黑。他拉開鐵柵欄門,走了進去;氣還沒喘勻乎,燈忽地亮了。 “大爺!”昏暗中壹聲尖利招喚。 馬博禮嚇了壹跳,腳下沒站穩,車子壹歪,順勢把他帶了過去。侯絮正斜歪在門口那張破沙發上,懷裏抱著壹個黑色電腦鍵盤,沖他齜牙傻笑。他頓時火起,從地上爬起來,車也顧不上扶。事後他躺床上犯尋思,越尋思越覺得不對頭:黑燈瞎火的這小瘸丫頭抱個鍵盤坐那兒幹嗎?她在練習盲打不成(她的手已如此靈巧)?或者僅僅是為了跟我打這聲招呼,好鎖大門?還是有其他什麽目的?或者僅僅是個偶然?他實在是搞不明白。可當時他在氣頭上,並沒想這麽多,從地上爬起來就沖她過去。從頭到腳往下淌著水,頭發濕淋淋地巴在前額上:壹貫鎮伏他的那股魔道瞬即消失了。 “以後別再叫我大爺行不行!”他瞪眼吼。“看我這張臉讓妳叫得,成什麽樣了!” 侯絮在沙發上縮成壹團,就像壹只受到驚嚇的狐貍,滿眼驚恐;臉漲得通紅,聲音怯怯的:“行,大爺!” 幾乎整個夏天,馬博禮都在網上跟壹個網名叫水中花的女人交往。他們是偶然相遇的,斷斷續續聊了幾次,彼此感覺都還不錯,便建立了聯系;關系也日益密切。水中花三十三歲,壹家律師事務所的會計,離異,帶著壹個四歲的女兒;這壹點馬博禮倒不太在意。關鍵是她言談中透出的那種對他細微的體貼和關切吸引著他;他也小心地維護著他們業已建立起的這點情宜。他深知能走到這壹步,彼此都很不容易。隨著了解和情感的進壹步加深,在他暑假期間,水中花先提出見面的請求;馬博禮很是猶豫。他擔心壹見面,已取得這點成果會瞬間土崩瓦解,盡管他們都相互發了不少照片,各方面進行了考查;他經歷了太多這類的挫敗。現實是把無情的利劍,它要把壹切出於虛擬空間的東西拿到陽光下進行檢驗。他擔心仍禁不住這樣的檢驗;他想盡量延長網上交往時間,再彼此多了解了解。水中花很實際,她說我們遲早是要走進現實的。
令他欣慰的是,現實中的她跟照片上差別不是很大,用馬博禮的話說長得還比較順留,並不像壹個四歲孩兒的媽,很註意打扮修飾。最讓他感動的是她很會體貼人,似乎預示著將來會把他照顧得很妥帖很舒坦;同時她也表現出執拗的壹面,只要是她拿定了主意都得順著她;她也很挑剔,遇事好計較細枝末節。比如有壹次他們約會,馬博禮遲到了那麽二三十分鐘,她便磨叨起來沒完,揪住他遲到的原因不放,幾乎毀了那次約會;她過生日他給她訂了壹個蛋糕,又是顏色不是她的幸運色啦、又是造型花飾不美觀啦,弄得他心情很不爽。他們的相處總免不了這類磕磕絆絆,但他都小心隱忍著,還沒遇到過不去的坎。他們的關系壹直在不斷進展。 恰逢“十壹”黃金周,他邀請她到家裏來壹起過節,她爽快地答應了;這是他第壹次向她發出邀請。有多久家裏沒來過女人了!這方面他比較謹慎;請她們來本身就包含著某種非同尋常的意味。他做了精心準備,去超巿買了些吃的喝的;對居室進行了壹番大清掃,又擦又洗。放假前壹天他根本就沒去上班,跟小黃請了假,凈在家拾掇了。約定的時刻到了,他到小區門口接她。 水中花顯然也進行了刻意修飾。她剛做了頭發,肩上披散精心卷過的黑色波浪;眉目嘴唇都細細地描過,面頰上施了淡淡的粉;身上是壹套素雅的裙裝,黑絲襪勾勒出修長的雙腿;身上散發著怡人清香。馬博禮禁不住壹陣欣悅,這使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活中沒有女人的日子實在是太久了,那種熬人的焦渴立時襲上心頭,就好像在烈日下經過了長途跋涉,突然面對了壹紮冰醇的掛著露珠的鮮啤。 初秋的天氣格外地爽朗;天空又高又遠,湛藍地映襯著高聳的樓群;綠柳依依垂著枝條,汽車在路旁排成壹留靜靜歇息,小區中充滿了壹股安謐的氣氛。倆人挎著胳膊往小區裏走;快走到樓門口時,只見侯絮壹步三扭地迎面走過來。馬博禮不覺壹陣緊張。 “大爺!”她音拉得老高老長,表情動作也很誇張。是有意的? 他鬼使神差般“唉”了壹聲,竟然還“唉”得十分和氣順暢。他有多久沒回應她的招喚了?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傻,仿佛以往的“鬥法”中取得的戰績(如果說有些戰績的話)就此壹筆勾銷。他立時不自在起來。水中花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回頭瞅了壹眼那顛簸的背影。 “這小丫頭是誰呀?” “是我們小區裏壹個修車師傅的女兒。”他顯出慌亂。 “叫妳叫得滿親熱的嘛!” “啊,那什麽……我常到他爸那兒去修車,混得很熟。” “她叫妳什麽?” “沒……沒叫什麽……”他想極力遮掩過去。 “她叫妳大爺?叫得那麽親熱……”她巴過頭來看他,壹臉調皮模樣。“妳有啥不好意思的?” “別胡鬧!”他越發不自在了。 “大爺!”她叫了壹聲,笑彎了腰,引得路人都回過臉來看他們;等直起身,看了壹眼他那張繃著的臉,再次迸發出壹陣大笑,“大爺!……太逗了,我的媽呀,笑死我了……還真像……” 他看著她兀自發笑,內心裏壹陣陣羞憤。“有什麽好笑的,有病是怎麽的!”她仍笑個不停,他甩開她,“妳在這兒笑吧,我走了!” 她從後邊追上去,仍舊挎住他胳膊。“好了好了,我不笑了!”壹手抹著眼淚。“還真生氣了!壹點沒有幽默感。” “幽默個屌!” 他不理她,直到進了家門。水中花看出他是真動了氣,顯得很主動,對他又親又吻又愛撫,好言哄勸。馬博禮像是從冰點狀態解凍似的,那股寒氣慢慢地總算消了。水中花的溫柔喚起了他的熱情,他抱住她熱烈親吻起來。他們扯掉衣服上了床。 不知怎麽搞的,他趴她身上折騰了半天,毫無成效;先前那股強烈欲望倏然從他身體裏退去,就像退去的海潮,把他這只帶上來的瞎蟹丟在了海灘上,幹在那兒,完全失去了方向,只落下壹身冷汗。水中花先是喘了壹陣,便打了挺,任由他擺布;他反倒不知該拿她怎麽辦了。她顯然意識到了他的處境,卻壹動不動地毫無反應;過了壹會,像誰搔了她的癢似的咯咯地笑。馬博禮從她身上爬起來。 “笑!笑!我看妳是著了笑魔了。” 她越發笑得厲害,邊笑邊叫:“哦,大爺,我的大爺!” “妳他媽的沒完了!”他吼道。“好好的壹件事,全叫妳攪和了。” “怎麽是我攪和了!”她不服氣地坐起身。“我該做的都做了,就說妳不行得了,還怨得著別人!” “不怨妳怨誰?在路上揀了那麽句破話,翻來覆去磨叨,煩不煩啊!” “我覺得好玩,我願意!”她眼皮壹翻。“我看妳就是老大爺。叫妳大爺怎麽啦!” “我不愛聽,我煩!知道嗎?” “我就叫!大爺!大爺!大爺!煩死妳!” “成心,是不是!妳再叫壹句!” “大爺——!怎麽著,我就叫了!” “去妳大爺的!”都快豆腐渣了還矯情什麽!他抓起她的衣服朝她扔過去。“給我滾蛋!我吃妳這套!” “好,這是妳說的!以後別再給我打電話!” 那天他騎著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悠了壹天,直到大太陽像個腌透的鴨蛋黃低垂在西山頭上,他才從外面回來。把車在車棚裏放好,剛好看見侯師傅壹家三口都在,便敲了敲門房的門。小屋裏已開了燈;燈光昏黃。侯絮坐在窗口前的桌子上練習寫字;侯師傅半躺在床上看電視,他老婆在收拾飯桌;屋裏充滿了壹股人體的汗餿味、破舊家什的黴味和炸魚味。小屋裏擁擠不堪,東西隨處亂堆著,馬博禮幾乎找不到下腳的地方。見他進來,侯師傅從床上坐起身,明顯感到有些意外。
“大爺!”侯絮已叫出口。 “喲,大哥,您來了!”侯師傅的腳在地上摸索著拖鞋;他老婆也停下收拾。 “妳們都在啊,有件事跟妳們說壹下。”他盡量把表情和語氣都調整得既溫和又鄭重。“是這樣,妳們家侯絮長久以來壹直在叫我大爺,剛才妳們也聽見了;這對我影響很不好,希望她往後不要再這樣叫我;妳們做家長的要盡到義務,管好自己的孩子,不要再讓這種事發生。” 侯絮在傻笑,她爸她媽卻壹臉茫然,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大哥!”她爸穿上鞋從床上站起來。“我們小絮不懂事,有做不對的地方您只管說,我們好好管教她。” “是啊!這孩子您也看到了,跟別的孩子不大壹樣,”她媽說。“有得罪的地方別跟她壹般見識!” “是這話,她哪兒不好盡管說……”。 “他老叫我大爺,就這事!”他強調說。“明白嗎?她壹直叫我大爺。” “是,她叫您大爺,沒錯!” “這不行,妳明白吧?她不能再叫我大爺!” “她不能再叫您大爺?”侯師傅楞住了,瞪著小三角眼懵懂地看著他。“她叫您大爺有錯?這院裏所有人她都叫大爺!” “別人我管不著,反正我決不允許她再這麽叫我!”馬博禮有些發急。 “這為啥!”她媽說。“她不叫您大爺叫您啥?您自個說!” “為啥?妳看看我這臉讓她叫的!”他指著自己的臉說。他上星期剛去醫院又做了壹次液氮冷凍,面頰上正結著兩塊痂。 “妳臉咋了?”侯師傅和他老婆都湊近前來細看;壹股減帶魚味撲面而來。馬博禮忍住讓他們瞧,沒有退縮。 “我臉上又長斑又起褶;頭發也白了不少,妳們看。”他揪著自己的頭發。“都是她叫的。” “這哪能呢?”侯師傅說。“純粹瞎扯!” “不是不可能,這是事實!這都是她叫我大爺以後才發生的,以前從來沒有。” 侯絮壹旁看著他們仨人在那兒掰扯,就像在看她親自導演的壹出好戲似的咧著嘴樂,似乎十分有趣。 “誰說的!妳從前頭發就白。”侯師傅又轉向老婆說。“妳記得不,他頭發從前啥樣的?” “是,妳頭發從前就白。” “我自己頭發什麽樣我不知道?” “有人叫妳幾聲大爺,就把妳頭發叫白了?”侯師傅說。“我活了壹輩子了,還沒聽說過這種事呢!” “那我們絮兒成啥人了!”他老婆接碴道。“是鬼呀是神啊?” 侯絮大笑起來,壹邊扭著腦袋壹邊拍大腿;臉也漲紅起來。 “不用是鬼也不用是神。”馬博禮認真起來。“我舉個例子啊,比如說現在有人罵妳,揚言要殺妳,妳什麽感覺?” “這跟那兩碼事!”侯師傅不屑地擺擺手。 “這是壹回事。這說明語言是有能量的,它會在妳身上發揮作用,對妳產生影響,以至,置人於死地。” 侯師傅目光中突然現出恐懼,仿佛跟他對話的是個外星人,或者就是壹個瘋子。他無奈地搖搖頭,像是在對眼前的現實表示接受和認可。“絮兒啊!這位大爺——”他馬上收了口,可壹時又不知該如何指稱他;這時他才發現這個壹貫被看作熟人的人,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他的頭腦頓時陷入壹片混亂。“這個人,妳以後就不要再叫他大爺了,聽見沒有?” “以前我都跟她說過了,她是不是沒記性啊?妳們得反復不斷地叮囑她。” 侯師傅瞪了他壹眼。 “絮兒啊!妳往後不許再叫人家大爺,聽清了沒有?”她媽拍著她的肩強調說。“就這個人,妳看好嘍!記住了嗎?” 她把目光集中到馬博禮身上,臉漲紅起來,癡笑;頭朝壹邊擰歪著,不知是抽搐還是首肯。 “行,記住了!”她含混道。 馬博禮從門房中走出來,心中感到少有的輕松暢快。 (未完待續) |
|
(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