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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05 14:37:13瀏覽67|回應0|推薦0 | |
風情漸老見春羞 ——李煜《枊枝》 壹
照習慣,校圖書館鄭館長壹上班便先沏上壹杯龍井;剛在辦公桌前坐定,忽聽壹陣陌生的敲門聲,兩名身穿制服的警察走進來;他不由壹楞。 “鄭館長吧?”前面胖胖的那位笑瞇瞇地說。“實在不好意思,壹大早上就來打擾您了。我們是咱管片派出所的;我姓高,”又壹指身後那位戴眼鏡的,“這是我們刑偵科小梁。有點情況想跟您核實壹下。” 鄭館長馬上起身熱情招待,又是看座又是讓茶;兩位警察推謝壹番,落了座。高警官問道:“鄭館長,咱圖書館是不是有壹位叫馬博禮的,在靜安裏小區住?” “對,沒錯!” “他近兩天上班了嗎?”梁警官追問道。 這壹問,鄭館長倒含糊了,“應該上班了吧!——等壹下,我給妳們問問!”他隨即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撥通了圖書館采編部。“餵,誰呀?小黃啊,馬博禮在嗎?……什麼,不在?……兩天沒來上班了?沒來怎麼不跟我打招呼?……我跟妳說,妳們采編部……出差?出什麼差?最近有差要出嗎?……行了行了,這事回頭再說……”他撂下電話說,“這兩天他沒來上班。怎麼,出什麼事了嗎?” 兩位警官相互對視了壹下,轉向他。高警官說:“那就說明問題了。靜安裏小區那個修車的侯師傅的女兒前天夜裏被殺,馬博裏禮有重大嫌疑。現在到處找不到他。我們在他家門口守候了壹天壹宿……” 鄭館長眼珠子差點掉出來,“馬博禮——殺人!不會吧?” 梁警官說:“我們也希望僅僅是個嫌疑;但現在所有證據都指向他。只有找到他的人,壹切才能真相大白。我們希望咱們單位能積極配合,壹有線索及時與我們聯系。” “壹定!壹定!” “鄭館長,馬博禮平時在單位表現怎麼樣啊?”高警官又問。 “表現嘛!應該說工作上沒什麼問題,挺老實挺認真負責壹人,就是有點悶,有點怪脾氣,不大愛講話;妳也搞不清他腦子裏整天都想什麼。” “他最近有什麼異常舉動嗎?” 鄭館長極力回想,“沒看出來!” “他的業余生活您了解嗎?”梁警官插言道。“比如說下班後都幹些什麼,跟誰來往比較密切什麼的……” “哎喲,這個……還真不是很清楚!要不我給妳們找人問問?” 這壹消息在圖書館上下掀起了軒然大波,特別是馬博禮所在的采編部。壹整天采編部也沒得消停,人們紛至沓來;來打探實情,來挖掘內幕,來抒發感慨……其實采編部的人也並不比他們了解更多。不知為什麼,也不知打哪傳出來的,人們認定這是壹起情殺案;馬博禮與祝師傅的女兒有染。傳得有鼻子有眼兒。
“這怎麼可能?”待充滿好奇的人們散盡了,部主任小黃關起門來,開始跟本部門的幾個同事議論起來。“還是個殘疾姑娘。” “怎麼不可能!”容姐堅決維護這壹觀點,“身體殘疾,可人長得漂亮啊!” “再怎麼漂亮,她也是個殘疾呀!”黃主任說。“妳看老馬挑對象跟挑鮮花似的,最後就挑中個殘疾?” “要說這方面,我比誰都了解他。”容姐擺出了權威的架式說。“就他那對象,我給他介紹了多少啊!見壹個不成,見壹個不成。那挑的,眉毛長得壹高壹低都看得真亮的。” “是啊!不光殘疾,不是說,還結婚有孩子嗎?”阿媛在壹旁說。 “那也說不準!” 容姐說。“這人啊,年紀大了不結婚,就會出問題,甭管男人女人。” “咱小黃兒也沒結婚呀!”阿媛調皮地朝黃主任壹努嘴。 “對了,小黃,這也算是對妳的警告。我平常沒少跟妳嘮叨吧!麻溜把婚結了,省得到最後像馬博禮似的。”容姐說。她最年長,因此在部門裏總像個家長。 “照您的意思,我最後也得討個殘疾姑娘湊合了?”黃主任擠眉弄眼地哈哈壹笑。 “妳倆可不壹樣。”阿媛評論說。“老馬是挑花了眼,小黃是來者不拒。” “別沒大沒小!”黃主任壹本正經地用手點著她。“小黃是妳叫的嗎?妳得叫我黃叔叔。” “妳得了吧,別跟我這撿便宜!叫妳小黃怎麼啦?說明妳年輕。”阿媛不服氣。“馬博禮我倒叫他老馬,他還不高興呢。弄得我都不知該怎麼稱呼他。” “唉,妳們發現沒?”容姐說。“馬博禮這壹年來變化確實特別大。” “啥變化?我沒看出來。”黃主任說。 “我就覺著他變得越來越怪。”阿媛說。 “他本來就夠怪的!不是這樣麼?壹會說語言有能量吧,壹會又覺得地球轉得快了吧;整天神神叨叨的。” “妳們眼光有問題,這都不是主要的。”容姐又拿出權威人士架式。“要不就是妳們跟他天天在壹塊,麻木了。我出去這壹年多,回來見他第壹眼,大吃壹驚。心說,‘他怎麼壹下老成這樣了!’後來我跟阿媛感嘆,妳記不記得?我說:‘男人不結婚也變老啊!’他正好推門進來,可能聽見了,老大不高興;後來見我就不說話。” “沒錯!”阿媛說。“有壹次我壹進辦公室,見他壹個人縮在座位上;妳們猜他在那兒幹嗎?他正對著鏡子薅鼻毛。壹見我他不好意思了,趕忙收了手;弄得我也挺尷尬。” “老馬怪事多了!”黃主任笑說。“我現在納悶的是,咱們離他這麼近,也沒聽說他在鬧啥戀愛,居然還情殺了!他能幹出這種驚天動地的事來,這是我想不通的。” “這叫什麼戀愛呀!”容姐說。“照時髦的說法是婚外情,說白了就是通奸。妳想,這種事他能跟外人說嗎?這老馬本來就是個悶葫蘆。說實話,別看我們共事這麼多年,要讓我說說老馬到底啥人,我真說不清。” 大家壹琢磨,還真是;壹時半晌無語。 他們的確對馬博禮太缺乏了解;不要說他們,就說他自己吧,對自己又了解多少呢?這都很難說。可以肯定的是,情殺的傳聞不過是公眾輿論的自娛自樂;而容姐的壹句“男人不結婚也變老啊”倒有幾分貼近實際;不過這也只是壹個表面現象,其中卻另有隱情。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們把馬博禮喚作大爺了。比如在超市裏,年輕漂亮的女服務生會拉住他推銷:“大爺,這電動按摩椅新到的貨,您老坐上試試?”或者走在路上,突然被壹個大小夥子攔住去路,劈頭問道:“大爺,這附近有壹家農業銀行,您知道在哪兒嗎?”被如此喚作大爺,總臊得他渾身壹陣火燒火燎,特別是發現那呼喚者並不見得年輕,簡直叫他怒火中燒了,恨不得對著那張充滿期待的臉大吼壹聲:“去妳大爺的!啥眼神啊!看好了再叫!”不過,他壹次也沒對人這麼吼過;這不符合他的稟性。不舒服歸不舒服,真遇到那些問路之類要他幫忙的事,他倒還熱心相助;對那些無聊的招呼,他不予理采就是了。他把壹切罪責歸咎於我們民族文化中這種仿親屬稱謂:妳有什麼權利把壹個與妳毫不相幹的人放在叔叔、阿姨、大爺、大媽的位置上?他常這樣想:這種虛情假義的親熱稱呼其實是對人的不尊重,是對他人情感的肆意綁架和踐踏。他更希望人們稱他為先生,簡單明了;然而他被喚作先生的時候絕無僅有。 最經常,也是最執著最暢快地喊他大爺的,是他所住小區的修車人侯師傅的女兒侯絮。他認為,壹切都是從她開始的。 事情還得從靜安裏小區建收費自行車棚說起。
該小區曾壹度自行車盜竊案頻發,其中就包括馬博禮的車。為了保障業主財產安全,小區物業決定修建壹個收費車棚,指定專人管理,存車拿牌取車驗牌;按時鎖門開門。管理人就指定為在小區東門外支攤修車的侯師傅。馬博禮在他那兒修過兩次車,換過壹個腳踏板;可是沒用倆月腳踏板就蹬零碎了。他要求換壹個新的。侯師傅不給換,說他這裏沒有包修包換的業務,兩人便吵起來,鬧得很不愉快。此後他再也不到侯師傅那兒修車了;每天上下班從他修車攤前經過,就像沒看見壹樣。聽說收費車棚管理員是侯師傅,他遲疑半晌,還是辦了存車手序,把車存了進去。 壹天早上,他取了車,剛走到車棚門口,忽聽身後有人大叫:“大爺!”聲音尖利,還有些含混不清。他沒理會,仍舊往外走。“大爺!”那聲音又叫起來,尖利中分明透著急躁。車棚裏沒別人啊!他只好停下腳轉回身,只見壹個年輕姑娘正從車棚深處朝他走來;她長得又瘦又小,頭向壹邊擰歪著;右腿明顯細短,每向前跨壹步,半邊身子就猛壹扭;壹只手端在腰際鉤子似的勾著;臉色蒼白,顴骨凸起,嘴唇又薄又紅;彎彎的月牙眉,壹雙眼睛十分靈秀。她腳步有點急,滿車棚裏回響著她那輕重不壹的腳步聲。見她這樣走法,馬博禮真擔心她會栽倒。 “妳是在叫我嗎?”他問。 “對!叫——妳!”她扭歪著頭,說話含混吃力。“妳——車牌呢?” 馬博禮從口袋裏掏出車牌;她接過去,核對了號碼。 “妳不能帶走,要放在盒子裏。”她指了指門口凳子上壹個裝車牌的紙盒。 “這有什麼關系?”他說。“我回來時再掛到車上,壹天進出好幾次,來回來去地……” “不——行!車牌不——能出車棚。”她壹副認真相。“這是規定。”她用那只鉤子手壹指門口牌子上的《服務公約》。 “我跟侯師傅很熟的,我們……” “那也不——行!”她把車牌笨磕磕捆到壹起,扔到紙盒裏,表情嚴正。 “妳是侯師傅的女兒吧?”他沒話找話。 “是!” “以前沒見過妳。” “我才——來的。” “妳叫什麼呀?” “侯絮。” “今年多大了?” 蒼白的臉子壹下漲紅起來,她扭轉身去,“十九。” 他騎上車走了,那聲尖利的招呼熱切地打身後追上來:“大爺再——見!” 有生以來他第壹次聽人喊他大爺。壹整天他心裏都熱乎辣的不是滋味。壹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還是壹個殘疾)叫我大爺了!真他媽的,我有那麼老?我還沒結婚呢!坐在班上他心裏犯了嘀咕,長長的分類書單,半天也錄不進去壹條;容姐他們跟他說話他也不走腦子,只是對著電腦發楞;顯示屏上影影綽綽映出他的面相,他想看眼光又發飄,目力無法集中似的,腦子裏不由得往這方面轉念頭:管我叫大爺!我身上有什麼特質與這壹稱呼相配麼?……去她大爺的,啥眼神啊!瞧她那模樣,眼光也正常不了……不過看樣子她並不傻,也許真的是我……壹上午他就這麼翻騰著。在學校食堂吃過午飯,回到辦公室想盡快把那點活幹完;可他終於坐不住了,跑進衛生間去照鏡子(盡管他對自己的面相再熟悉不過),去尋找他所謂配得上這壹稱呼的特質。後來這成了他壹塊心病,壹有人叫他大爺他便跑去照鏡子。鏡中人臉色暗黃,面皮松弛,不過若不笑的話臉上並沒有明顯的皺痕;頭發尚黑,頭頂雖已見謝(偶爾發現壹根白發,他立刻撥掉);鼻梁上壹副大大的黑框眼鏡把眼睛擠成兩粒黑豆;背有點駝(這肯定跟長期在電腦上工作有關),但體形保持得還不錯……他翻過來掉過去地打量自己,做出各種表情和動作。哪裏有什麼大爺的影子?他對自己的眼光還是很有自信的,便不禁想到了侯師傅,那張臉又黑又胖,肉鼓囊囊跟核桃皮似的嘟嚕著;腦袋上沒幾根頭發,還腆著個大肚子。我不會比她爸更慘吧?還管我叫大爺,瞧她那模樣,眼神肯定也殘疾。 他對著衛生間的窗戶抽了壹支煙,心裏總算平復下來。 那壹年馬博禮四十五歲。他並沒有老之將至之感,至少他覺得自己還不算老;正像俗話所說:男人四十壹枝花;正當年。他壹直在積極地找對象談戀愛,打算盡快解決婚姻問題。盡管看來這事並不那麼簡單。我可得找個稱心如意的;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到最後總不能隨便找壹個湊合了吧?見了不少,有的還正經談了壹陣;容姐給介紹的,他自己上網聊天聊上的,參加聯誼會認識的;可交往壹接觸,總覺得合不來,總感覺像是鞋裏進了砂粒或衣衫領子上紮了根頭發茬兒,非將之剔除而後快。鞋中砂粒和衣領上頭發茬兒都純屬偶然,要是談戀愛中老有這種感覺就是妳自己出了問題,容姐每每給他點中要害。可問題究竟出在哪兒呢?容姐卻支吾,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馬博禮大學壹畢業就壹頭紮到校圖書館采編部,再沒挪過窩。他的工作就是每年為圖書館訂購壹批新書;到貨後,給新書進行分類,編目造冊,登記入庫;再就是定期盤庫,掌握圖書館庫存情況;有時還出差,參加個圖書展銷會訂貨會什麼的。他工作不算太緊張,可也閑不著;就像當今生活在大城市裏的多數人壹樣,進行著重復性的勞動,過著鐘表規定下的刻板生活:早上按時上班,晚上按時下班;走著同樣的路,吃著同樣的飯,日復壹日,年復壹年。 每天早七點他準時被手機鬧鈴叫醒,吃點東西便騎上車去上班。辦公室的工作氣氛很是融洽,同事之間彼此親熱和氣;每天相互之間都少不了要開個玩笑,扯些家常閑話;或者把當今國內外大事拿來討論壹番。容姐最年長,動不動就擺出老大姐的架勢;部主任小黃倒絲毫沒覺得自己是什麼官,跟大家很有些哥們兒意氣;阿媛則剛進館沒兩年,身上學生氣尚未脫凈,說話做事不免有些楞。馬博禮在辦公室行二;不過無論年紀大小,館內壹律稱他為老馬。他並沒覺得有何不妥,因為上大學時他便是“老馬”了,便壹直“老”了下來;這似乎僅僅出於壹種習慣。 馬博禮話不多,大都在埋頭幹活。在辦公室的閑談中,他是個旁聽者,時而參與進會意的壹笑;除非他有感而發,壹般很少聽到他的聲音。午餐和晚餐他壹般都在學校食堂解決了。下班回到家他便往屋裏壹貓,不再出門。他的業余時間都是在那六七十個平方的空間中度過的,陪伴他的是手裏的書籍和香煙。在辦公室裏禁止吸煙(忍不住時就躲進側所過把癮),在家裏他可以壹支接壹支地吸。他總是壹邊吸著煙壹邊看書。似乎是受到職業的影響,他對書有壹種親近感,常常手不釋卷。他書讀得很雜,歷史傳奇、流行小說、人物傳記、經貿科普……凡是拿到手的東西就翻兩頁,能引起他興趣就讀下去,沒有壹定之規。有時他也看看電視,作為看書的調劑;或者上網找人聊聊天。當然他上網有壹個最主要目的,就是找對象。網上能聊到壹塊去的不好碰,猶如大海裏撒網;他唯壹的感覺就是茫茫然;往往是聊來聊去聊得心灰意冷,整個屋裏都冒出冷氣,好久暖不過來。 他幾乎沒有什麼社會活動,因此很少出門;除了上班就是呆在家裏,而且壹下了班,就連單位的同事也像斷絕了聯系似的,要是沒事電話也不打壹個。在他住的小區中,經常有壹些與他年紀相仿的大老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壹起下棋、甩撲克,吆五喝六呼朋喚友;他從不與他們搭訕;在他眼裏那些人是壹群異類,與他毫不相幹。他不善與人交往,在人群中他往往會不知所措;他總是獨來獨往……他的生活像是被安置在了壹個圓形的軌道上,沒完沒了地轉著圈滑行,同樣的人物、景致壹遍壹遍地打眼前閃過。今天是昨天的重復,明天是今天的再現;或者說,根本不存在今天、昨天和明天,它們完全是同壹天;這壹天長得無窮無盡。他四周籠罩著深沈的寂寥;這寂寥是有重量的,它壓得人喘不過氣,無形中卻又遮人耳目,妨礙視聽,就仿佛他置身於群山峻嶺之中;這寂寥便厚重如那群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將它穿透;然而他卻又絲毫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對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直到有壹天,壹個尖利含混的呼喚將它扯裂。 馬博禮每天都避免不了要跟侯絮見上兩面:早上去車棚取車;晚上到車棚存車(更不要說走在小區裏隨時都可能與她迎面相遇了)。侯絮就守在車棚門口,或站或坐;見了他,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把頭扭的更歪壹些,那鉤子似的手在腰際蹭兩蹭,接過他的車牌,啟開薄唇片的大嘴巴含混又暢快地高叫壹聲“大爺!”出於禮貌,他打嗓子眼裏哼壹聲,算是回應,便再無話;心裏卻老大的不快,直想指著她鼻子罵:“滾壹邊去!誰是妳大爺!”因為避免不了這樣的見面,也便避免不了被如此地招喚。心裏最初燃著的那陣陣羞憤,久而久之變成了悶燒著的碳火,郁結於胸,使他對存車取車充滿了焦慮,就像在過壹道關卡似的,那是對壹個決定性時刻的等待,直到她叫出了“大爺”,他內心的緊張才壹下子得到舒緩。隨後便是壹陣氣惱和自責,我怎麼這麼沒出息啊!這點破事……可我幹嗎還哼哈答應她?好像我認可了似的,可我就是不由自主。我最好明明白白告訴她,往後不要再這麼叫我。這個念頭在他心裏翻騰了好壹陣子,下了好幾次決心,可每次見她面後總是吐不出口,最終還是回應了她那聲招喚完事。他總覺得,明令禁止壹個小姑娘(又是這樣壹個姑娘)喊他大爺,幾近於無禮;而且在發布命令時免不了要帶著股火氣,那非把人家姑娘給嚇著不可。不!我可不能幹這種事。人家叫妳大爺不過是出於禮節,盡管她眼神不濟;這是可以諒解的,她不正常嘛!何必跟壹個孩子過不去呢!完全不必在意。她愛叫我啥,隨她去;要怪只好去怪我們的傳統習俗了——這可惡的訪親屬稱謂!她不過是遵從了這壹習俗;她對別人也這麼稱呼(通過壹段時間觀察還真是,盡管其他被她喚作“大爺”的男人都名至實歸,他不能與之為伍)。他心中壹時獲得了寬慰,就像壹個死刑犯有了陪綁。
這個收費車棚是由原來的壹個舊車棚改造的,它位於十三號樓前。本來每壹棟樓前都有壹個存車棚的,但疏於管理,都變得破爛不堪,裏面堆滿了廢棄銹蝕的殘車;而真正要存的車卻放不進去,便隨處亂放,擠占道路,以至於被盜。十三號樓前面的這個車棚是全小區中最大也是狀況最完好的壹個;建收費車棚的方案定下來後,便把車棚內的殘車全都清理出來,重新鋪了地面,加裝了鐵柵防護欄,更換了瓦楞板和存車架;整個車棚顯得寬闊而幽深,如果不開燈,那盡裏頭便完全處於昏暗之中。車棚建好後,又在門口和盡裏頭各建了壹個塑鋼板房;門口這間小壹點,自然是門房,而盡裏頭那間則成了壹套居室,侯師傅壹家便在裏面安了身。每天早上他都推著三輪車到東門外支起修車攤;晚上再推著車把攤子收回來。這成了靜安裏小區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壹幕場景。收費車棚建好後,小區居民似乎也多了壹個消閑去處,壹些老頭老太和帶孩子的小媳婦常在門口處紮堆兒。 侯師傅跟小區的人都混得很熟,特別是那些他的車棚的存車戶。後來馬博禮再找他修車,他顯得格外客氣,壹口壹個大哥地叫。他對侯師傅的“大哥”和他女兒的“大爺”壹樣硌硬;不過侯師傅對他的照應卻讓他很受用。有壹次,他的車閘不靈了,侯師傅說得換新的。壹對閘皮八塊,他聲稱是市場上最好的,收了他六塊。 “我六塊錢進的,就賺個成本。壹個小區住著,都是老熟人,不能蒙妳。” 馬博禮的車況不太好,小毛病不斷。自行車就是他的兩條腿,壹出門無論遠近必定跨上去,要不就走不了路。他壹直想換輛新車,可是老下不了決心。侯師傅的照應似乎給了他壹個有力保障。有這層關系罩著,侯絮再叫他大爺,他似乎也不那麼羞憤,哼哈得也爽快了些。有兩次跟她打照面,他竟還定睛打量了她壹番,發現她長得並不難看:瓜子臉,翹鼻子,紅紅的大嘴巴很是性感,再配上那雙靈秀的吊眼梢的眼睛和面頰上兩個淺淺的酒窩,使整個面容看上去很是狐媚;只是那口參錯不齊的黃牙,扭歪的頭和身體的畸形破壞了她天然的美。看來她還真是個美人坯子,只可惜命運不濟。他心裏禁不住暗自惋惜,以至不由自主地常在腦子裏勾畫著她的復原圖。令他驚訝的是,侯師傅那副長相竟能生出這樣的女兒,真不可想象。八成不是他親生的吧? 壹個星期天的上午,正值清明左右,屋內陰冷難耐,屋外則是壹片暖陽,天氣好得叫人心裏沒著沒落的;他準備騎車出去逛逛。他的所謂逛壹般是沒有目的的,走哪兒算哪兒;看哪兒好興許就坐下呆會兒,掏出隨身帶的書看壹陣;要不就東張西望地滿街瞎轉。車棚門口聚著壹幫老頭老太和帶孩子的小媳婦,壹邊曬太陽壹邊閑聊;侯絮和她媽也坐在其中。壹看見他,侯絮便咧開大嘴爽爽地高喊他壹聲“大爺”;這聲招呼聽起來比往常都尖利刺耳,她很有點當著眾人的面顯示壹下自己的意思。他心裏悶燒著的那股火騰地著起來,暗罵道:“操,別把我跟妳們往壹塊扯!”含糊地應了壹聲進了車棚。侯絮她媽矮胖,白凈;細眉大眼,嘴角生著個大黑痦子。人們老見她紮著臟兮兮的圍裙,在門房後邊的竈臺上做飯,使車棚中彌散著壹股濃重的醬油味。 “壹見我,又幫我拎菜又給我拿東西,”那個帶狗的老太太說。“待人可親了。” “在家也是,啥都幹,壹點不嬌氣。別看她這樣……” “多好的壹個孩子啊,又聰明又懂事,咋就這樣了呢?”壹個胖大媽說。 “可別提了,我腸子都悔青了,到現在還老做噩夢呢。” 馬博禮正好推車出來,聽到她們的閑聊,突然產生壹種莫名的興趣,想知道她們到底在聊什麼,他便把車支在壹旁,從車座底下掏出壹塊抹布,假裝擦車。 “她吃藥吃的。”那帶狗的老太太幫腔說。 “吃藥!吃啥藥哩?”壹個老大爺不解地追問。 “就懷她那時候。我感了冒,發高燒,挺厲害的。去看大夫,大夫說得趕緊治,要不對胎兒不好。壹說對孩子不好,咱就害怕了不是……現在想起那狗屁大夫我還恨呢。他開的那叫啥素來著,我也記不住;又打針又吃藥,還沒少吃,他開的那兩盒全讓我吃了。” “那藥可不能瞎吃。” “咱壹個鄉下人,那時候也不懂啊!還是去的縣人民醫院呢。等孩子出來了,壹看是兩個。當時也不知道啊,壹點也看不出來。長著長著,就發現這個大的不對勁了,那小的倒壹點沒事。妳說同在壹個娘胎裏,怪不怪事。” “咋沒給她看看哪?”胖老太太說。 “咱壹個鄉下人,也沒那條件啊,上哪兒看去啊!後來她大伯領到北京來看過兩次,人專家說沒法治,只能這樣了。” “這可惜了的!”胖老太說。“那小的壹點沒事呀?” “沒事,好好的!在縣裏學唱歌跳舞呢。”侯絮她媽說。“絮兒啊,去屋裏把妳跟妳妹照那相片拿來。” 侯絮壹直咧著嘴呆笑,不住地左顧右盼,似乎他們的談論與她無毫不相幹。馬博禮沒再往下聽,騎上車子走了。 “大爺”這壹稱呼像流感壹樣在他四周人群中迅速傳播開來。他堅持認為,侯絮是絕對的始作俑者,之後便不斷有人步她的後塵。
壹天晚上七八點鐘,他正坐屋裏看書,忽聽有人敲門。他對敲門聲十分敏感,因為他從沒有客人;敲門的多半是那些上門推銷的,偶爾也有走錯門的或者不知幹什麼的。他立時警覺起來,走過去隔門問道:“誰呀?”壹個女人聲音說:“是鄰居,請開門吧。”他從門鏡向外望,門口站著壹個姑娘和壹個中年婦女;後者他認識,就住他樓上。他打開門,那姑娘張口就說:“大爺,咱們居委會換屆選舉,進行壹下選民登記。”他忽地火起:“我又不是選民,登什麼記!”姑娘說:“妳怎麼不是?凡十八歲以上居民都是。”他說:“我十八歲以下!”他摔上門,壹邊心說:“去妳大爺的!還叫上門來了!” 再比如他住的五號樓那個開電梯的姑娘(馬博禮老把她說成姑娘,其實很不確切;她三十來歲,還帶著個三、四歲的孩子),從不叫他大爺的;可是有壹天晚上下班回來,他剛走進電梯,她就從壹個夾子裏面拿出壹張紙,說道:“大爺,這是物業發的業主意見調查表,每戶壹份……”她還沒說完他便打斷道:“我不填這玩意兒!凈蒙人,填也沒用。”電梯工沒趣地看了看他,收起表格。後來見到他,話也不說了。 類似的傷害事件在他的生活中不斷發生;而且傷害他的人群呈現出高齡化趨勢。他最害怕的是那些帶孩子的婦女,特別是那些小媳婦或中年婦女。要是他準備上電梯時正好碰上壹個帶孩子的女人在裏面,他是不會上的;要是壹個女人推著嬰兒車擋了他的路,他寧可繞道走,躲得遠遠的。不知為什麼,那些小東西總愛瞪著壹雙烏溜溜的眼睛死盯著他看,盯得他直發毛;有的甚至會伸出小手來抓他;他只好保持著矜持和冷漠,跟沒看見壹樣;他真怕那些女人此時會叫出“爺爺”來,討厭的是這些女人還特別愛拿孩子來搭話。壹見到這種人他就像躲避瘟疫壹般,避之唯恐不及。 不過大爺這壹呼聲還是伴隨著他的腳步,開始越出他所居住的靜安裏小區的圍墻,散布到社會上,散布到京城那黑壓壓的人群中,散布到大街小巷的每壹個角落。他的耳際隨時隨地會響起壹聲“大爺”的呼喚,就像是在向世人招示出他身上的壹個隱秘的恥辱,臊得他臉紅心悸,渾身躁汗。 讓他感到最安全的地方還是單位。在單位裏他盡管放心,決不會有人稱呼他為大爺。他的單位是學校,學校對這壹稱呼性“流感”具有壹種天然免疫力:因為在這壹空間裏所有工作人員都被預設為“老師”;而在圖書館,他早被預設為“老馬”;他是得到雙重保護的。他唯壹擔心的是,侯絮會突然推開他們辦公室的門,扯著嗓子沖他高叫,打破學校現有的秩序;不過顯然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僅僅是他的譫妄而已。他很清楚,受身體狀況的限制,她日常的活動範圍決超不出小區那四堵墻;她散播的那稱呼“流感病毒”效力再強,怕也難以穿透學校預設的那雙重免疫,他盡可以放心。 就在這段時間裏,容姐又給他介紹了壹個對象,姑娘今年二十有八。這天下班之前,容姐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走廊拐角的避靜處對他交待:“這姑娘可漂亮,包妳滿意。人家姑娘說了,不圖妳錢不圖妳權,就看妳人怎麼樣。妳可得表現好點啊!回去好好捯飭捯飭,別稀裏馬哈的。要不要老姐陪妳上街置辦壹身?” “不用不用!”他趕緊脫了身。這女人啊,壹上了歲數就婆婆媽媽的,真挺煩! 周末,倆人約好在北海公園見了面。根據馬博禮的經驗,容姐的話不可全信;她要說姑娘漂亮,妳起碼要打壹半的折扣。但這次卻讓她說著了,這姑娘真是漂亮,絕對是往大街上壹走人群便黯然失色那種。她搞對象還要人介紹?真不可思議!他腦子裏壹直轉著這個念頭,又不好問,晃得他都不敢拿正眼看人家。他本來建議找個地方坐坐,她說天這麼好,走走就行。於是倆人邊走邊聊,繞著北海走了壹個來小時。星期壹壹上班,容姐便發布了反饋信息。 “她說,‘妳怎麼給我介紹了壹位老大爺呀?’我說,‘我們老馬可算得上鉆五級人物,事先不都跟妳說好了?怎麼成了老大爺了?’”容姐邊說邊笑。她幾乎成了馬博禮戀愛動向發言人,總是把最新消息在辦公室首發。他對她這種做法很反感,可是又堵不住她那張嘴。 “我們老馬沒這麼老吧?”小黃笑著說。“妳給介紹的什麼人啊?總不會比我們阿媛還小吧?就是阿媛也不能管他叫老大爺啊!” “說的是呢!她都快三十了,我也覺得挺奇怪的。才差了十幾歲,挺正常的呀,哪至於就大爺了!” “我覺得這是眼光問題。”阿媛說。“人跟人眼光不壹樣。我壹個表姐嫁了壹個老公比她大十幾歲,她就張口閉口叫他老大爺。” “那屬於夫妻逗趣,跟老馬的情況兩回事。”容姐說。 “我知道問題在哪兒了,就是他那眼鏡。”阿媛轉向壹旁的馬博禮說。“老馬,妳把眼鏡摘了就好了。” “對了!我看也是眼鏡的關系。”黃主任樂滋滋地抖著手。“現在誰還戴這種大黑框眼鏡,老氣橫秋的,誰戴了都得成大爺。” “老馬!把眼鏡摘了,讓我們瞧瞧!”容姐說。 隨他們議論,馬博禮壹直在專註幹活;聽容姐這麼壹說,不耐煩了:“拉倒拉倒!”。他討厭他們揪住“大爺”不放,讓他後脊梁壹陣陣發燒。“容姐,妳是不是跟人家說我有房有車來著?”他沒好氣地問。“我有什麼車呀!我有自行車!”這話把大家都逗樂了。 “嗐,我不過那麼壹說!不是想給妳增加點殺傷力嗎!早晚妳不得買壹輛?” “妳知道嗎?妳這麼說搞得我很被動。”他真動了氣。“這種事實話實說完了,扯那個謊沒意思!” 他這麼壹來,大家談興頓消,都埋頭幹活了。馬博禮打定主意,再不讓容姐給介紹對象。那天下班回到家,他在穿衣鏡跟前照了半天,自我審查:臉部、脖頸、頭發、身材、動作,也沒發現有什麼“大爺”的影子;他又把眼鏡摘了戴,戴了摘,兩相仔細比對;似乎有那麼點差別,不過他不敢肯定,因為壹摘下眼鏡他眼前壹片模糊,得趴到鏡子上看,這樣壹來就看不到自己的全貌。他大爺的!他把眼鏡戴上,仍確信不是自己的問題。憑什麼都把“大爺”的標簽楞往我身上貼?難道說天下人的眼神都隨著壹個瘸姑娘瞎菜了?豈有此理!……不過辦公室裏也響起“大爺”的呼聲了,這是最糟糕的,沒壹塊凈土了,看來這地方也並非保險箱。這小瘸丫頭的“稱呼流感病毒”果真這麼強力?真他大爺的……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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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