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有人跟我聊，問我猜下一屆總統是誰，我說搞不好是侯友宜。他說侯友宜選得贏賴清德嗎？我反問說賴清德出得來嗎？

對台灣政治有稍微深入觀察的人，都知道藍綠之爭不過是表象，背後是美中的競逐。但嚴格說起來藍綠都是親美的，民間或許有些小紅粉，但朝野都不存在真正的中國代理人。藍綠或藍綠白，不過是在爭奪美國的代理人資格。

馬英九或許有中國情懷，但他也曾經是最親美的中華民國總統，直到任期最後，遇到太陽花事件，深感被美國出賣後，最後才突然與習近平見面。先前他一再對外宣稱，從未有與中共領導人（胡錦濤、習近平）的打算。

所以藍綠之爭背後，美中抗衡之中，還存在著一個隱型的「中層結構」。如果能搞清楚這個中層結構，便能理解後蔣經國時代這三十年來，台灣政治的大致面貌。這個中層結構，大概不存在著一個教父級的人物，如果有，最接近這個教父地位的人便是李登輝，但他最多也就是織田信長一類的實力者，本身不具備完整合法的王權。在蔣經國死後，國民黨的統治階層，基層仍以具有中國認同、信仰三民主義的支持者為主，但中高層逐漸形成以李登輝為首的「主流派」，這批人表面上地方派系、本土企業家為主（這些人往往比民進黨省籍意識更強），但實際上也包括了不少外省財團、學術界的活躍份子，以及最隱晦，但也重要的——國安機構的人。

這一個圈子，究竟以誰為首，BATUL並不知道。很可能它並沒有一個真正的頭頭，誰當家他們就服從於誰，也就是一般的事務人員，只是在機要位子坐久了，親近核心，因此分享了權力。尤其他們為了滿足當權者權力慾望以及選舉需求，掌握了「情資」，這使得本來應該要中立的這批人，漸漸成為政府真正的主人。

歐副校長是很早發現這個關鍵的人，他知道很多，但可能基於種種顧忌，講明白的事並不多，而且許多觀察恐怕也不正確。我不排除這些錯誤的判斷，只是個障眼法，目的或許是為了保護真正的要害，或是為了掩護提供他消息的人。歐多次對彭文正說，追查蔡總統假博士案，要放眼當時更大的權力結構，包括，蔡的父親為何能在老蔣還在世時，就在中山北路經營招待美軍的特種酒家，也包括蔡為何能在沒有博士學歷的情況下，能獲得政大聘書，並到東吳轉了一圈升等成為教授。這些疑點沒有直接答案，但不管如何，可以一窺國民黨時代的統治氛圍。明面上是四公子、宋楚瑜、馬英九等一個個青年才俊，地板下則是特務、黑道、美國交織的勢力。

這倒不是對國民黨特別批判，「一門裡，有人當面子，就得要人當裡子，面子不能沾一點灰塵，流了血，裡子得收著，收不住，漏到了面子上，就是毀派滅門的大事。面子請人吃一支菸，可能裡子就得除掉一個人。」江湖事如此，政治又何能免？

問題在於裡子架空了面子。這也是毀派滅門的事。連戰是李登輝面子上培養的接班人。2000年的時候，主導整個變化的，是李的一幫親信，包括金主。關鍵時刻，這批人棄連保扁，擋下了宋楚瑜。四年後，最詭異的事情發生，就是三一九槍擊案。如果我們相信槍擊案背後有陰謀，那麼導演一定是國安高層的人，只有這樣的團隊，才有辦法調動不同立場的大小混混，協作出這樣的無頭案，犧牲一個民進黨的人（呂秀蓮），換取執政團隊的繼續執政。

2008的事比較好理解。馬英九眾望所歸尤其是美國願意支持，金主們不太排斥這個人（金主們對馬的喜好肯定勝過謝長廷），國安團隊的這幫人也覺得馬好說話。馬上台後果然對這個勢力遞出橄欖枝，包括任命台聯的賴幸媛為陸委會主委。也就在馬執政的八年間，對民間自主的媒體採取放任態度，對對手不加拑制（只壓抑親中力量），對自己的陣營不予扶植。

我們知道權力不允許真空，馬英九不管的事，自然有人會填補。傳統綠媒在這一期雖然也得成長，但真正壯大的是另一批被馬英九放生的前藍營勢力，他們填補了藍營撤走後留下的權力真空。中央社為什麼會變成綠媒，一堆媒體人為什麼集體由藍轉綠，這都是板塊移動的後果。

至少在馬的第二任．傳統的藍媒，乃至和他們同一生態位置上的學術、藝文、財經、出版界，乃至地方政客，已經知道跟著國民黨沒得混，開始在找新家了。民進黨這邊原本在2008大敗後已無元氣，順勢由李遠哲等人引薦的蔡英文穩住了陣腳。蔡但一來有李系金主及人脈的奧援，二來延攬了大量前述游士，開始形成她的權力核心。

這後面當然還有一個因素，就是美國（以及日本）的支持。美國的影響力不容低估，但也不必高估，關鍵還是小英集團真的拿得出本事。他們取得了民進黨的黨機器，獲得保護色，使綠營群眾毫無保留的給予支持。但他們真正厲害的，還是和藍營之間千絲萬縷的淵源，從國民黨本土派的王副院長、財經泰斗彭總裁、新黨大老前紅衫軍副總召姚博士、親民黨宋主席．前警政署侯鐵漢，都可以被他們搞瞹昧。他們可以操作換柱，可以推出郭董擋韓，最妙的是，似乎不存在著一個可以居中牽線的大老。我們只能推測，這背後必然有一個知道很多、掌握了百官行述的工作團隊，他們實實在在發揮了力量。

2016蔡執政後，民進黨內各系在派系平衡下一一被牽制，騰不出太多力量佈局未來。尤其賴清德被壓下來後，各路人馬都只敢觀望，不敢隨便出頭，以免率先被翦除。前述游士，形而上者便是一個個清流，是為學術圈、傳播界一個個大老。形而下者，即是所謂1450，以革命小將自居，賣力的為理想，以及自己的前述打拼。1450這個族群很特別，它是古代游俠與現代游士的奇異結合，俠以武犯禁，1450以文亂法，而其所亂之法，竟能與最高當局的利益完全一致。這樣說吧，如果沒有國安系統作為後盾，網軍再厲害，能夠暢行無阻嗎？

這種微妙的平衡，絕無僅有，也不可能長期維持下去。

小英任期還剩兩年，接班人問題馬上要浮上檯面。還記得林秉樞為什麼爆揍高嘉瑜嗎？為了沒請到賴清德本人前來替他母親致唁。1450為小英專屬，與儲君關係卻不好。如何建立好新關係，這是他們轉型的要務。表面上這批人意識型態接近，應該沒有太大隔閡，但實際上1450的整套動員系統，是金主、國安單位，以及一些名流游士，傳統民進黨其實是局外人。小英有辦法網羅時代力量、社民黨及台灣基進為側翼，並讓這些人排擠民進黨的正規軍，賴清德卻沒辦法不執行「民進黨優先」的政策。總之就是賴清德在金脈和人脈上，有他自己的一套，而且似乎對經營小英的系統沒有太大興趣，這讓既有的掌權集團，感到不安。

其實不管金主也好，國安系統也好，除了少數色彩太濃、做過頭的，可能真的得隨主子而去之外，其餘他們不在乎哪個政黨執政。可以說他們是真正超越藍綠的一批人。甚至他們也希望政黨時不時輪替一下，以免他們建立起長久的制度及威望，當然他們公開場合他們會說競爭少能刺激進步，防止腐敗──這當然也是事實。對他們來說，如果2024年跳回國民黨未必不是好選擇。柯P本來也是他們的選擇，但他太難以駕馭，放眼藍營，最適合的人選好像就是侯友宜了。

看到這裡，便很容易理解，為什麼前兩年侯總是被各種民調拱到檯前。一來是要阻止國民黨被「正藍軍」奪回，或出現草莽英雄能一統江湖；二來小英也能利用侯市長牽制民進黨內派系，讓不管是胖周瑜或蘇貞昌，都充滿危機意識，不敢貿然放飛。況且在小英或一些親信的立場，侯市長也的確是比較令人放心的接班人。表面上完成了一次政黨輪替，實際上坐江山的仍差不多是那一批人。

侯友宜必須是代表國民黨出擊，加上小英系統大約15%的中間選票，才有當選的希望。這種情形下，當初李登輝暗助敵營、棄連保扁的故事就要重演。問題是1450不可能為侯賣命，這批人的前身是「覺青」，大體來說還是講義氣的。如果各位還記得黃珊珊以些微票數敗給李彥秀，正是因為綠社盟堅持推出自己候選人並吸走了一部份選票，使得橘綠合的構想破局。侯友宜在覺青心目中的地位不可能比黃珊珊高。

侯友宜這一栱下不下去了，難道真的要放賴清德出來？於是我們就看到陳前副總統登場了。某種義上，陳建仁和蔡英文出身雷同、形象相似，都不食人間煙火，不是黨外出身。然而大仁背景卻比小英好得多。大仁的父親大波咸矩還曾是國民黨的高雄縣長，地位比蔡潔生高得多。他本人在學術上的成就也比蔡英文出色得多，何況他背後還有個天主教。但連戰打不過馬英九，謝長廷敵不過陳水扁，出身好對於邁向權力最顛峰，往往並沒有用。

陳建仁自己或許不這麼想。顯然他受到某種鼓舞，或許他知道托住蔡英文的那股勢力，鐵了心不要賴清德出來，其餘鄭文燦、林佳龍、蘇貞昌等人，或野心不足、或德不配位。

雖然陳建仁自己懷抱著希望，但情勢不容他樂觀。如果不是他在去年底加入了民進黨，大部份人根本不知道這個副總統是無黨籍。外來的小英、無黨的陳建仁，加上新黨出身的林全，是小英執政的起手式。民進當若非奄奄一息，豈能任由這種情形發生？即便到了今天，小英系統仍然全力布樁，縣市長提名不說，連顧立雄都去接管國防部了，看起來會創造出一股反共但不支持台獨的聲浪，暗暗抵制賴清德的出線。

另一頭朱立倫也重新復活了。雖然外界在看他笑話，但他的招數也很直接，就是尋求美國支持。畢竟他是侯友宜的老長官，侯一旦失去了綠營的加持，他的系統還是要倦鳥歸巢的。

可以這樣說吧。馬英九和蔡英文，各自在其陣營創造了天時、地利、人和的最強組合，蔡得利於美中對抗的有利環境，成就尤其高。但在下一階段，藍綠大概都不再有創造大團結的利基，主觀上沒有適當的領袖，客觀上也沒有這樣的環境背景。美國的影響力就算不物極而反，也已是強弩之末。「海角七號」式的情懷招術也已用老，日本在經歷過新冠疫情和東京奧運後，對台灣年輕世代已經產生不了太多幢幜了。1450很快就會（或已經）發現，主導他們的政治力量其實是兩蔣的協作者而不是反抗者，而他們正僭佔著反抗者的光環，並且壓抑真正的反抗者。

還有一個柯文哲，具有問鼎2024的能量。2014年他獲得民進黨禮讓，選上台北市長，那年還發生了太陽花學運。這和後來蔡英文、陳建仁的組合，都說明了單靠傳統民進黨，在當時沒有足夠力量打敗國民黨。柯P當年對手是連勝文，近代台灣史上兩次政治性槍擊案，連家都是受害者，這應該不會是巧合。馬英九時期，網路上的馬迷攻擊最厲害的也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周錫瑋，一個就是連勝文。此外，李慶安也是在馬英九一上台時，被爆出有美國國籍，從此消失在政壇。

回顧那段歷史，便可知道馬英九對肅清國民黨有著很大的「貢獻」。大概的軌跡是國安系統的力量，和馬英九信任的幕僚進行了深度的結合，利用馬不願和人分享權力的心理，放任了對馬潛在對手的打擊。

一直到2018年柯P連任，還是有股力量強力想搓合蔡柯。柯P想成功還是頗有機會的。民進黨如果推出陳建仁，國民黨如果還是朱立倫，相信會有大量的票流向柯P。若民進黨推出的是賴清德，小英系統則可能又默默的把支持轉移給柯。只是已和柯P結下樑子的1450，多數還是會投靠賴清德。但失去金主和國安系統奧援的1450，還是1450嗎？且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