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要喝醉

    愛情？感情？婚姻？責任！

    麻麻辣辣的高梁酒，已不知喝下了第幾杯。一股燙熱由喉嚨慢慢往下降，降到肚子裏，然後再往上升，上升到腦際，昏沈的醉意，使得心中的鬱悶，暫時拋到九霄雲外。

    醉能使人暫時忘掉煩惱，但是，酒醒之後呢？依然得去面對現實。

    想到這裏，修文又端起桌上的酒杯，仰起脖子，狠狠的吞下一大口。

    記得春雅曾經告訴過他，只要能夠天天想他，好好愛他，只要兩人真心相愛，她是不會去破壞他的家庭，愛情與婚姻，為什麼一定要混為一談呢？

    愛一個人是罪惡嗎？尤其是結過婚的男人，難道不應該再有愛情嗎？為何世俗的眼光總是把愛情和性連想在一起？愛情是另外一回事，上床又是一回事，是不？

    不，我不能去愛，我沒有資格再去愛另一個女人。

    修文心中這樣想：

    我必須對婚姻負責，我必須對家庭負責。

    如果被美玉知道他有婚外情的話，不鬧個天翻地覆才怪，尤其是她那暴燥的脾氣以及容易衝動的個性，往往只是一件芝麻小事，卻將它看得很嚴重，因而大吼大叫，搞得全家大小雞犬不寧，指桑罵槐，冷嘲熱諷，事事看不順眼，動不動就生氣，賭氣好幾天。

    但是，春雅就不會這樣，她總是百依百順，像小烏依人似的，有一股使人難以抗拒的誘惑力，淡雅素潔的氣質，真是人如其名，有時候，想大聲吼她，都不忍心。

    修文現在的心中有著兩份愧疚。對於春雅，一位純潔又善良的女孩子，他不敢去傷害她，純純的愛是如此的清高，可是現實終歸是現實，雖然互相保持純純的愛，總不能這樣愛一輩子呀！可是，分手又於心不忍，春雅說過，只要能夠想他，只要他的心中有她的存在，也就心滿意足了。

    美玉只是脾氣不好而已，到底是結髮夫妻，一夜夫妻百日恩。美玉倒也能善盡家庭主婦的責任，在艱苦的困境中共同奮鬥，只是對事情要求太嚴了，嚴得近乎苛求，嚴得令人無所適從，這是最使他受不了的地方。

    倒也不是修文小心眼，就是因為只是一些小事情，往往卻由美玉主觀的善惡來衡量。比如說，修文這幾天工作比較輕鬆，汗流得少。長褲多穿一天，美玉就罵他髒鬼。有時候穿一天就已經弄髒了，換下來洗。她又嘮叨個老半天，說了不懂得體諒，不管別人死活，換了一大堆的衣服，自己也不會去洗之類的話。

    有時候，新買的衣服捨不得穿，她會說買回來就是要穿的，不穿要留到什麼時候？穿了呢？麻煩又來了，愛漂亮，新的穿破了，看誰再買給你穿。諸如此類雞毛蒜皮的小事，多得不勝枚舉，也因而時常困擾著他，使他整天充滿了精神上的壓力。但是，為了不使婚姻破裂，為了這個家，也只好忍了，不忍又能如何？跟她大吵大鬧嗎？吵並不能解決問題，就試著以修道人寬大為懷及四大皆空的胸襟去面對她，心裏也就坦然多了。

    婚姻是相互體諒與關懷，但是他與她之間，卻是一條無法交會的單行道。

    他對她，有的是體諒，但是，缺少一份令美玉主觀意識下滿意的關懷。

    她對他，只是責任上的照顧，而缺少一顆體諒心，總認為她付出的多，別人付出的少。

    家中的大小事情，往往都由美玉處理好好的，使他沒有後顧之憂，表面上落得清閒，然而，實際上他所做的任何事情，她都能在雞蛋裏找骨頭般的挑剔一番，他只好做個沒事人。

    縱然她時常嘮叨他百無一用，他也只能來個默認，來個坦然接受，反正她認為怎樣就是怎，又能如何？

    有人說他太沒有男人氣概，然而，人與人之間相處，就是如此微妙，一個個性剛強的人，再碰上同樣剛強的人，免不了時常會起爭執。剛與柔相處就不一樣了，柔的一方總會讓步，因此就免去了一場紛爭。

往往，一對離異的夫妻，最冠冕的理由就是「個性不合」，事實上，在芸芸眾生裏，那裡去找來個性相合的人當夫妻？人與人的相處，貴在互相容忍，互相體諒，互相適應對方。

就算找到了「個性相合」的人成為夫妻，無法互相體諒，也難免會走上分手之途，一個人的主觀意識太重，將是人際關係的最大絆脚石。

離婚，修文不敢想像，離婚之後，這個家庭會變成個什麼樣子。美玉在發脾氣的時候，也會吵嚷著，二個人相處不來，乾脆離婚算了，房子孩子歸他，她一個人出去賺錢養活自己，保證吃得白白胖胖的，免得跟著他活受罪。

氣話歸氣話，說的也是事實，要是不結婚，永遠做個單身貴族，多麼逍遙自在，日子愛怎麼過就怎麼過，多愜意。如今被家給「枷」住了，談這些又有什麼用？

再喝下一口濃烈的高梁，頓覺飄飄然，心中似乎又舒爽幾分，腦海中不覺再次浮現春雅的影子，甜甜的笑靨，長長的髮絲飄啊飄的，一臉秀氣，既嬌羞又大方，就像電影洗髮精廣告中的女孩。

她不止一次的對他說，不管他的心中怎麼想，反正就是喜歡他、愛他，愛得幾近痴狂。除了愛，金錢、名份，她不敢想，也不願意去想，只要能夠愛他就行。

修文真搞不懂，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孩？能夠愛一個人愛得如此痴心，卻又那麼清高，好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一塵不染，是神聖崇高，神愛世人般的慈愛？還是因為她想愛、敢愛而愛？

每一次見面，就像老朋友相聚似的，總有說不完的話題，毫無保留的說出心中想說的話。從美玉那兒受到的委屈，都可讓春雅給滌盡。

有時候，真想擁住春雅，好好的哭一場，把心中的傷痛宣洩出來，然而，看到她，所有的不快早已消失殆盡，與她相處的時候，才是他最快意的時光，完全可以放鬆自己，不再拘束。

每次見面，都選在週未的下午，兩個人相偕到公園角落那棵濃陰的大榕樹下，涼風習習，一聊就是一個下午，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個性，喜愛清靜，只有在僻靜的角落，才不會受到外界的干擾。除了靜以外，修文也實在沒有多餘的金錢可以陪春雅上館子喝咖啡什麼的，那種人多吵雜的地方，春雅是不太喜歡去的，倒不如買二顆石頭麵包加上二瓶易開罐，邊啃邊喝邊聊來得起勁。

她也知道，他身上沒多少錢，除了每天上下班固定的車資之外，美玉是不會多給他多餘的錢帶著身上。每個月的薪水，修文都是原封不動的交給美玉，有時候甚至還嘮叨說上個月加班加得那麼勤，怎麼才領這麼一點錢，言下之意，好像修文從中動手脚藏私房錢似的。

記得有一陣子，薪水拖了好長一段時間未發，家中缺錢用，美玉已經不太高興了，有一天，他拉開抽屜，想拿十塊錢買郵票，她立即大吼：沒拿錢回來已經太不應該了，還想從老娘身上挖錢出去，老娘有多少錢給你挖？他只好裝出傻笑的鬼臉，小心抽回伸出去的手，關上抽屜。

唉！十塊錢，古人說，一文錢能逼死英雄漢，十塊錢雖沒逼死他，可是，他的心卻被逼痛了。

咕咕嚕嚕，他又吞下一口高粱，醉吧！做夢還不如喝醉，一醉解千愁。

美玉時常說，當初是眼睛沒睜亮，「行不知路」才會嫁給他這個沒有用的傢伙。

他難道真如她所說的沒有用嗎？天生我材必有所用，雖說黔驢技窮，但好歹總有一技。

不吸菸、不嚼檳榔、不上酒家、不嫖、不去馬一節、不賭，每天安安份份的上班工作，準時回家，雖然錢賺得不多，但，個人的能力僅止於此，他已盡力，又復何求？

勝我者不知凡幾，不如我者何止萬千，人比人會氣死人的，比個什麼勁？又有什麼好比的？

難道要他去偷去搶，去賺取眛心錢？他雖然沒有受到特定宗教的約束，但是，他深知因果報應的原理，善惡正邪全在一念之間。

日子清苦些，倒也心安理得，一味追求名利物慾，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尤其是以不正當手段得來的，更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甚至身敗名裂，後悔莫及。

人為何往往固執於某一定點而看不破，被這層看不破的厚繭縛住而無法自拔？美玉已經是這種情形了，常常把不必要的困擾往自己身上套牢，然後生活在痛苦的深淵中，這又何苦？

公園是裏那幾株羊蹄甲花早已盛開，一大片粉紅色的花海，清爽宜人。春雅喜歡花，可是，她對花卻是外行，常常得由修文陪著她，一株一株的向她介紹花名。

陪著春雅的時候，是他最感快樂的時光，心中除了愛，煩人的瑣事早已消失無踪。

他有時感到好矛盾，他不清楚兩人到底是怎樣的心境，彼此愛著對方，卻又不想佔有，這種難以言喻的微妙心理，真令自己摸不透。

快樂的時光總是要好好把握住，他耐心的陪著她，每一朶盛開的花，似乎都感染到他們的愛而倍增光彩。

他是農家子弟出身，對於植物的生長習性比較了解，自己家裏也種了幾盆花，長得並不好，偶而澆澆水、除草、鬆土，也不曾施肥。他沒有買肥料的錢。那幾盆花能活著，已經算是不錯了，偶而能開花，那是天可憐見，而賜予他的。

那些花很少是花錢買的，由於他對植物的認識，能採種的播種，能插枝的插枝，就這樣繁殖起來。

美玉曾經說過，他又沒什麼嗜好，種種花，怡情養性，總比拿錢去嫖去賭來得好。說得實在也有道理，可是，對那些花木照顧得太勤些，她又在吼了，每天光看花就會飽，乾脆不用工作也不用吃飯，整天跟花粘在一起好了，這是什麼話？他一氣之下．整個星期都沒替盆栽澆水，因而枯死了好幾盆，實在令他心疼不已。

春雅就不是這樣的女孩，她會順著他的意思，陪他種花、看花、澆水、把花養得壯壯的。她說愛是無條件的施捨，為什麼她從來不在他身上找出一絲絲缺點呢？正如美玉不曾在他身上找出任何優點一樣，人不能十全十美，但是，總能夠找出些許得優點以及些許的缺失來。

是否正在愛一個人的時候，頭腦都有點醉醉的，早已忘掉了「缺點」這兩個字？那麼，對一個人有所苛求或者有成見的時候，就像帶著一付墨鏡來看世界，連白色的都看成黑色的？

心中有愛，散發出來的光茫也就暖暖的。心中有恨，卻給予人冰冷刺痛的感覺。

美玉又為了一件小事而大發雷霆，三字經、冷嘲熱諷，什麼惡毒的話都出籠了，他默默的忍受她的罵，一滴滴的淚水往肚裏吞，正像一滴滴的高粱酒麻辣了他的心，他真的是這麼窩囊到家嗎？

為了要對婚姻負責，他不想讓這個家有任何裂痕；為了不使春雅成為破壞別人家庭的罪人，他只好把這份純純的愛偷偷持續下去，成為他精神寄託的避風港，唯有這樣，他才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只是他這樣做，是否太自私了些？對春雅是否太不公平？

他徘徊在愛恨交織的網中極力掙扎，覺得似乎呈現無力感，只是，今夜……他又喝下一口高粱，不知誰家的唱機正傳出一首鄭進一唱的「今夜我想喝醉」，對，今夜我想喝醉，修文語無倫次的呢喃著，整個身體已經無力的趴在桌面，傾倒的酒杯，流下一滴滴的高粱……

七十八、七、十五 工廠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