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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2/10 14:07:03瀏覽11970|回應0|推薦1 | |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乾隆丁亥年的冬季,在江蘇省上元縣葬三妹素文,我親寫親讀祭文: 嗚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離吾鄉七百里矣!當時雖觭夢幻想,寧知此為歸骨所耶? 嗚呼!三妹你生長於浙江卻葬在此地,遠離我們家鄉七百里啊!我們曾經想過講過會埋葬在哪兒,但我們怎能猜得到你會葬在這裡呢! 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嘗非予之過也。予幼從先生授經,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 妳堅持守貞許配高家,終因遇人不淑而離婚,失去了依靠。雖然這是你的命,是老天的安排;然而連累妳走到這一地步的,未嘗不是我的過錯啊! 我小時候跟著老師學習經書,妳並肩而坐,最愛聽古人忠孝節義的故事;一旦長大,妳就親身實踐所學。哎!假如你不曾讀書,或許後來就不會這麼辛苦守節了! 余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歲,憩書齋,汝梳雙髻,披單縑來,溫《緇衣》一章。適先生奓戶入,聞兩童子音琅琅然,不覺莞爾,連呼則則。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當分明記之。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逾二年,予披宮錦還家,汝從東廂扶案出,一家瞠視而笑!不記語從何起,大概說長安登科,函使報信遲早云爾----凡此瑣瑣,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淒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悔當時不將嫛婗情狀,羅縷紀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 我抓蟋蟀時,妳跟在旁邊也伸出手一起抓;冬天時,蟋蟀凍死,我們一起挖洞葬了牠。今天我葬妳入土,不禁清楚想起當年我們葬蟋蟀的情景。 我九歲那年有一次坐在書房,妳梳著兩個小包包頭,穿著單衣也進來了,我們坐一起讀《緇衣》;老師剛剛好在那時候開門進來,意外聽到兩個小朋友琅琅誦詩,不禁笑了起來,嘖嘖讚嘆。這是七月十五那天的事情,你在九原之下,應該記得很清楚啊! 我二十歲那年出遠門去廣西,妳拉著我的衣服,不捨分別。 過了兩年,我中了進士光采回鄉,還記得那時妳從東廂房扶桌而出,一家人睜大眼睛很興奮終於團圓了!我不大記得當時我們先聊了些什麼:應該是在講我北京登第之後,妳們何時才得到消息等等---- 所有這些大小事情,都是過去的事了!然而只要一天不死,我就一日不能忘啊!回憶充滿我心,對映現在,妳的亡故真讓我傷心啊!儘管回憶是那樣鮮活,但是過去只能夠回憶,無法再來一次。我後悔小時候沒把當時的生活情景一一紀錄下來;可話又說回來,就算當時我那麼做了,現在我可以藉由日記回味過去,可妳已經亡故,我又能跟誰一道印證那些童年時期的手足親情呢? 汝之義絕高氏而歸也,堂上阿嬭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瞬汝辦治。嘗謂女流中最少明經義諳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於此微缺然。故自汝歸後,雖為汝悲,實為予喜。予又長汝四歲,或人間長者先亡,可將身後托汝,而不謂汝之先予以去也! 妳適切地離開高家回娘家之後,高堂母親賴妳照顧,家裡書信靠妳打點。我曾認為女性明白經義,博覽群書的很少;妳嫂子不是不溫柔,但是書就讀得少。所以說回娘家是妳的悲哀,但卻是我的歡喜。我還大你四歲,人世間常是年紀大的先死,照理我可以把身後事拜託給你,可誰想到你竟比我還早走啊! 前年予病,汝終宵剌探,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後雖小差,猶尚殗殜,無所娛遣。汝來床前,為說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資一歡。嗚呼!今而後吾將再病,教從何處呼汝耶! 前年我生病時,妳整晚來探看,好一分妳歡喜,差一分妳擔心。後來好是好了,可是還得躺著休養,沒得消遣。妳來床前,講些讓人開心、驚奇的故事,為我帶來歡笑。哎~今後我再病的時候,該去哪兒找你呢? 汝之疾也,予信醫言無害,遠吊揚州。汝又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及至緜惙已極,阿嬭問「望兄歸否?」,強應曰「諾已」。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而汝以辰時氣絕;四支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嗚呼痛哉!早知訣汝,則予豈肯遠遊;即遊,亦尚有幾許心中言要汝知聞,共汝籌畫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後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然則抱此無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妳的病情,我聽信醫生說不影響,所以遠走揚州弔喪。妳怕我掛心,不讓人跟我通報病情。等到了病勢沈重了,母親問妳:「想要哥哥趕回來嗎?」你勉強支撐回答說:「好喔!」 我前一天夢到妳來告別,心知不好,立刻快船渡江。果然我未時(下午一點~三點)到家,妳卻已經在辰時(上午七點~九點)過世;我見到妳時,妳的四肢還溫,一個眼睛沒閉,妳是忍著不死要見我最後一面啊!嗚呼!真是痛心啊! 早知道這次就是永別的話,我怎肯遠離!就算一定得離開,我也還有一些心裡話須要交代,須要跟你談啊!現在什麼都沒了!除非我死,我們應該沒法見面了!而我又不知道何時會死,何時才能夠再見到妳;而人死後到底有沒有知覺,能否真再團聚,誰又知道呢!哎!我們沒能見上最後一面,不知道妳心裡最後的記掛,這真是我最大的遺憾啊!天啊!妹妹啊!我們的聯繫就這麼切斷了嗎? 汝之詩,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先塋在杭,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便祭掃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兩冢,一為阿爺侍者朱氏,一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曠渺,南望原隰,西望棲霞,風雨晨昏,羈魂有伴,當不孤寂。所憐者,吾自戊寅年讀汝哭侄詩後,至今無男;兩女牙牙,生汝死後,才周晬耳。予雖親在,未敢言老,而齒危髮禿,暗裏自知:知在人間,尚復幾日!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者。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 妳的詩,我已經印行;妳的女兒,我已經主婚嫁出;妳的生平,我已經寫成傳記;只有你的墓地尚未安排。我們的祖墳在杭州,遠隔著長江水,歸鄉不易,所以我請示母親的意思後葬妳於此,這樣可以就近祭拜。妳的墓旁葬的是妳的女兒阿印;旁邊兩個墓,一個是爸爸的侍妾朱氏,一個是我的侍妾陶氏。羊山這兒空曠寬闊,南邊望見平原,西邊望見棲霞山,颳風的早晨或下雨的傍晚,妳的魂魄有她們相伴,當不致孤寂。 可憐的是我從戊寅年讀過妳的《哭姪詩》後,到現在沒有生兒子;兩個女兒牙牙學語,是妳死後在出世的,都才一歲大。我雖然因為母親還在,不敢說自己老了;但是我牙齒鬆動、頭髮脫落,自己心裡有數:我知道我在人間的日子不多了! 阿品遠在河南任官,他也沒有子女,九族中竟沒一個可以繼承我們袁家香火的男丁。妳死我來葬,我死由誰埋呢?妳在地下若是有知,可以告訴我嗎? 嗚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 哎!活著時憂心沒有子嗣,死去後不知能否與妳團聚;哭你聽不到你回話,拜你見不到你饗食。羊山空曠平廣,風勢一來無阻,我只見紙灰被風吹了起來。 我要回去了!一邊下山,我一邊頻頻回頭看妳啊!嗚呼!哀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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