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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26 22:05:44瀏覽385|回應0|推薦12 | |
我和弟弟差了四歲,當他一出生,家裡的氣氛完全不同了。他是個可愛的圓臉小子,是家裡盼了半天盼來的男丁。一向和我們分的清楚的奶奶,這時,居然也常常主動過來照顧孫子,這是之前沒有的。所謂的過來,是指來我媽這裡。 之前只有大姐跟著爺爺、奶奶、叔叔、姑姑吃飯,我和妹妹則是跟著媽媽在房間外的走廊上吃,爸爸常年在外,一年中只有少數時間回家。有時他們比較早開飯,我和妹妹餓了,他們也並不會盛一口飯給我們,這是我印象中壁壘分明的二個階級。 但弟弟出生後完全不同,餓了,給吃;渴了,奉茶。奶奶的大腿幾乎就是他個人獨享的寶座。 當我年紀很小的時候,我一直很好奇奶奶的早餐,牛奶裡有一粒粒的東西,白白的,不是米飯。我圍著她多次,她從不曾泡一杯或分一口讓我和妹妹嘗一嘗。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個是麥片。這些東西她都收得挺好的,生怕被我們拿了。 印象中,大姑姑回來台灣的時候,帶了一瓶即溶咖啡,臨走前咖啡已經剩沒多少(玻璃瓶裡不到三公分厚的咖啡粉),奶奶就把它收進五斗櫃裡,一放就放到我國中了,那瓶子還在。咖啡粉早已受潮結成塊了。後來,阿叔說,奶奶也許不是小器,她保留這些東西,只是想念那個遠在國外,無法天天見面的女兒,看著罐子,好像她才剛出國沒多久。 也許吧!每個人都各自用著自己的方法過日子,只要不衝突,能相安無事便好。只是對於去當「美國人」這件事,我有著許多不解,過去的人真的比留在台灣好嗎?這樣骨肉分離天人永隔,是他們一開始就預想過的嗎?雖然沒有答案,但似乎許多外省二代都被灌輸這樣的觀念,然後就窮其一生的追求當個外國人。這是一個時代下的產物,天下熙熙皆為名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在台灣外省二代是個很矛盾的存在,台灣人稱他們為外省人,內陸又喚他們作台胞,去了美國更可憐,直接變成植物,叫做香蕉。 弟弟出生後,有些新規則就在這個家裡浮現,例如:生日吃蛋糕這件事。當然,是因為弟弟的生日,之前是沒有人吃蛋糕的。所以我就開始追問。為什麼生日要吃蛋糕?為什麼弟弟生日要吃蛋糕?這一堆的為什麼,常問到家人的痛處。其實,那個年紀的我,只是在建立世界的規則,如果告訴我弟弟有蛋糕姐姐沒有,我只要輸入腦袋,建立規則就可以了。但這些大人做賊心虛,在我言者無心,他們卻聽者有意。於是,他們覺得我愛爭、愛計較。這樣遮遮掩掩拐彎抹腳的答案,讓我立馬聽出他們有事瞞我,所以我就會一一的追問,家裡哪些人可以有蛋糕,哪些人沒有蛋糕。 我試著從年齡分,最長者和最幼者有,所以不是年齡的問題,奶奶生日有蛋糕,弟弟生日也有蛋糕,所以也不是性別的問題,這種無法推論的規則,對那個年齡的我而言,太難了。而他們提不出一個合理的理由說服我,弟弟有什麼不一樣,為什麼他有生日蛋糕。當然,如果只是一年一次的蛋糕,其實還並不能讓我覺察這其中的差別,畢竟我那時還是個剛上學的小孩,但就是發生的頻率過多,才會讓我這小毛頭察覺有異。其實如果他們坦白的說,對,我們就是大小眼,還不至於會被我的問題擊垮,但因為他們一再強調,他們很公平,所以小小年紀的我,會舉出一堆有失公平的事例來質問。 例如:家裡的紅白帖。家中的長輩總是會說,這次帶弟弟去,下次再帶你去。就這麼一而再、再而三之後,有一次他們正在整裝要去吃喜酒出發前,我忍不住問了「為什麼這次又是他?上次不是說下次就輪我了?」你看看我問得多白目,當下我媽就啞口無言,我爸就火了。 「就說下次了,不會聽哦!」 「下次、下次,永遠都是下次。」 那次我媽凹不過我,就說要去就快換衣服啦!但我小時候的脾氣就是拗,丟了一句「不稀罕啦!」就一個人跑到房間裡。 其實我知道,我媽為了要能多帶我和妹妹去,紅包又要多包一些,她也想盡辦法說服我爸。但誰要那種施捨來的小恩小惠,這種衝突一直延續到我長大半工半讀把大學唸完、嫁人,直截了當和楊家決裂。楊家的榮辱和我沒有半毛錢關係,我一路領獎畢業也不會通知他們,學費是老娘自己付的,畢業當然是和同學慶祝了。可惜的是,他們也沒料到,我們這一代,也只有我一路領獎畢業。這是後話了,當下其實是很憋屈的。 小時候,我是有很認真的考慮過要離家出走的。這問題還正經八百的和同樣在家中沒啥地位的妹妹討論過,我考慮過幾個地點,是離開家之後可能可以去住的。其中一個是後山有一間小工寮,多次爬山時有經過,一直空著沒人住。我妹聽了直接搖頭說:「姐,那裡鬧鬼又有蛇。」哇!這丫頭的見地真是一針見血。 不過,她也執行過一些不太成功的另類離家舉動,一次衝突後,她跑到房裡的大紙箱裡躲起來生悶氣,想躲起來嚇嚇大人,但氣著氣著竟然睡著了。直到睡醒自己走出來,都沒人找過她。呃…..這該怎麼說呢?結論就是,邊緣人就是邊緣人。別白費力氣和他們抗爭了,把自己日子過好比較重要。 如果說要一個形容,我小時候的機敏,古文的說法是: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換個現代的說法就是:唯一看透真的相的是,一個外表看似小孩,智慧卻過於常人的……。 每每被我追問到沒詞了,他們還會來一句,這「小王八蛋」,以至於我第一句會罵人的話就是王八蛋。如果我是生在本省人家裡,我第一句學會的,應該是另外三個字。但是後來我也才知道,其實罵我王八蛋,並不是罵我,應該是在罵我爸。因為後來我把這三個字發揚光大,他們大人才發現不可以在小孩面前講,我的學習能力實在太強了,朝聞道夕則用矣!他們最後的說法就是:我是長輩,你必須尊重我。王八蛋不能對著長輩罵。嚴格的講,看著這些大人詞窮到冒煙,才是最快樂的所在。 話說當時村子裡只有一間雜貨店,要買東西除了這間店之外,靠的就是那些放著固定音樂的小販。本省人稱這樣的小蜜蜂,叫做「喝玲瓏賣雜什」。週間的上午會有一臺白色小包車,放著我的家鄉小調黃梅調,賣的是各式的零食;下午會有賣豆花的,靠的是老闆的一張嘴「豆~花~」(請用臺語發音,一個字要停兩拍)。還有久久來一次的爆米香,可以現場爆,也有賣現成的,但大部份村民都會用奶粉罐裝好米,拿去給他爆,快起鍋時,老闆會大喊一聲,我們就會非常有默契的摀起耳朵。 半夜還會有賣臭豆腐的,老闆也會拉長了脖子喊,但因為我們那裡靠近九彎十八拐,常有一些做半夜生意的靈異事件,例如:農曆七月收到冥紙,或是有人買了臭豆腐,拿回去的時候,卻變成了別的要打馬賽克的東西。所以,當聽到悠悠遠遠的「臭豆腐喲!」背脊沒來由的涼了起來。 當時,弟弟常會有小零食,而且會很自動的提醒奶奶,賣零食的來了。奶奶就會帶著他去買。買完之後,弟弟為了要跟我們玩,這些小零食就會變成交換的籌碼,常常分得自己一點不剩,然後再去跟奶奶要。奶奶後來發現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只好每個人都發。 弟弟在家,背後有太皇太后撐腰,地位自是不一般。不管做錯什麼事,每當我爸媽舉起手來,馬上就有太后懿旨前來救駕,每每都能化險為夷。但就在一次,不知他在和我媽亂什麼,在那裡哭天搶地我媽就是不依,接下來他開始捶打我媽,還一直罵著:「王八蛋。」(這一看就知道咱們是一家人,他會的第一句和我一樣) 我不明白,他們大人腦袋裡哪根筋不對,對於這小子囂張的言論竟是微笑以對,淡然處之,一群稱為長輩的人,滿目柔情的看著這小霸王,似乎還為著他能使用這樣的語言感到開心。為何我罵王八蛋時是全家躂伐,而他卻有豁免權。重點是他罵的是我媽耶,那時我氣壞了,所以我二話不說,上去就是一記昇龍拳,把他打倒在地。 一時之間,所有的大人都回過頭來,手指頭指著我。 「為什麼打弟弟?」 「你們不是說不能罵大人王八蛋,他罵我媽王八蛋所以欠揍。」 「罵王八蛋也沒什麼嚴重到要揍他啊?」 「哦?是嗎?王八蛋!」 「你怎麼可以罵大人王八蛋?」 「你不是說罵王八蛋不是什麼嚴重的事?」 「誰說的?」 「你說自己的。王八蛋。」
當第一棒罵輸之後,他們就會換第二棒來。 「你怎麼可以打弟弟?」 「他罵媽媽王八蛋,所以欠揍。」 「你弟弟怎麼欠揍?他每次有好東西不是都會分你們嗎?」 「那為什麼好東西只有他有?王八蛋!」
第二棒顯然功力比第一棒差。
所以一場爭吵之後,大人自己薄弱的說詞,馬上就詞窮了,最後就落下:「你這個小王八蛋。」然後就散場了。 第二天一早,大清早我被老爸從床上挖起來,睡眼惺忪。 他問我:「昨天是不是打了弟弟?」 我根本沒睡醒:「對,他欠揍。」 我爸二話不說,把我從床上拖下來:「我現在就把妳的手給剁了!」 還沒搞清楚什麼狀況,我就被拖下床,於是我開始尖叫,他一路把我拖到廚房。我的尖叫聲吵醒了媽媽,我媽走出來問他:「你大清早的幹嘛?」 我爸說奶奶告訴他,我昨天把所有人都罵了一圈了,他要給我個教訓。 於是……換我媽給他個教訓。
他大概不知道,我從那時候開始,對父親和這家人的定義就改變了。
我知道在這個看似有文化水準的楊家宅院,事實上就是一個充滿危機的叢林,要生存下來,必須讓自己強大,而要讓自己強大,忍一時的鳥氣是必要的。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溜出門去玩,直接把我弟丟在家裡,一個人開心自在,再加上村裡的那些小孩,混得十分舒爽。我跟誰玩都可以,就是不跟我弟玩。有時我媽叫我顧一下他,我會直接告訴她,妳不怕我扁他的話,就讓我顧。全家都覺得我難搞,不過,這樣也好,他們就不會隨便來招惹我。 但其實,我弟很天真,對他而言沒有隔夜仇,只是我這個出生於戰火下的二姐,性格偏執。他卻仍是不放棄的跟在我後面,不論我去工具間、花圃裡,甚至溜去河邊他都想跟,儼然就是第二個小跟班,甩也甩不掉。即便家裡的大人都不喜歡我,我的弟弟妹妹們,卻跟得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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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