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小時，由於家裡的戰火不斷，我的重心全放在學校，每到放學時候，都讓我舉步維艱，十分不想回家。有時老爸會把我們四個召聚起來排一列，自己一人在那裡慷慨激昂，當著我們的面數落媽媽的種種不是，至於哪些不是，不外乎跟了會買房子。讓他欠了錢，這輩子沒這麼窩囊過，得和人低聲下氣。若我們沒有很捧場，又會引來下一波的責罵。這一鬧往往又是一個小時起跳，然後他若無其事的說，這是大人的事。靠！如果這是大人的事，幹嘛每每抓著我們訓話？

    那時我們和同學、鄰居們混得不錯。可能當時年紀小，很白目的告訴了別人，家裡目前的狀況。以致於全天下都知道我們家很窮，學校的體育服沒錢買、制服沒錢買。我的裙子從長裙穿成了迷你裙，體育服更是原學校的。

一日，鄰居的阿姨拿了家中小孩淘汰的制服和體育服來家裡，阿姨很有智慧，即便是送東西給我們，話倒是說的十分謙虛，說是家中的孩子升國中了，衣服還好好的捨不得丟，想要拿給我們，免得浪費。

    那時我向阿姨再三道謝，收了衣服，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怎知，在一旁笑得尷尬的老爸，人家前腳才走，他在後面就一臉不屑的說：「又不是什麼好東西，幹嘛要跟人家這樣鞠躬哈腰的。」

    我也火了：「對啊，不是什麼好東西，那你去買啊！」

    看見他閉嘴，我就知道我又戳中他的痛處了。

    他從沒想過，我們一去學校就要面對老師的追問，為何不穿本校的體育服、為什麼都不配合班上，還會開口閉口「那又沒有多少錢。」老師，其實是一個奇怪的群體，師院一畢業就投身教職，有的人沒有別的社會經驗，卻要教小朋友適應社會。大部份的老師，都來自小康以上的家庭，對於貧窮真的缺乏想像。這些老師白目起來，比小孩更勝一籌，和我爸一樣從小沒被錢逼過的人，都覺得錢來得容易。

    不過想想，我還是太衝動了，對於當下的那種情形，實在沒啥大幫助，他是當時唯一掌握所有資源的人，而我還得寄人籬下，仰賴他的鼻息而活。

    接下來，只要是我有辦法自己弄到的，他就不會輕易的出一毛錢。以致於我從國小開始，就知道錢很重要。

    好在，我的神很眷顧我，一路上都有貴人相助。

每次要上美勞課、書法課，就得和大姐共用工具。有一年，我們兩個的書法又剛好在同一節，大姐當下二話不說把墨條摔斷，一人帶了一截去上課。至於筆，就別想有多好的筆了，常常是前後左右的同學借來的，他們寫大楷的時候，我借小楷，他們寫小楷的時候，我借大楷。班上的同學都很友善，我也混得如魚得水。（真懷念那個純真的年代）

四年級，還當選了班上的模範生，禮物就是一盒書法用具，省去和別人借用的痛苦。四年級的老師只帶了我一年，嚴格的講，她是第一個把資源給我的老師，她是別人眼中老派作風的老師，並不會和學生太近，但她疼愛學生，很理智，下學期她把將學金給了另一個男生，老師很坦白的說，他家裡很苦，需要這一筆。當下其實我不太明白老師為何要向我解釋，但後來似乎有點明白老師的用心。但五年級的老師，就讓我很痛苦，明目張膽的要求全班買參考書，每次督學來就要藏東藏西的，壯碩的身材，卻有紅樓夢裡最纖弱女子的名字。什麼都要買、買、買。為了這些多出的開銷，讓我和老爸多了許多爭執。

就這樣，我的國小生活，就在這種捉襟見肘的窘況下，每日都過得很辛苦。

    所有要花錢的活動，家裡是一律不準參加，唯一有參加的，大概就是我弟吧。也只有他年年都換新書包。我老爸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你老子沒錢。」而我也變成了完全出外靠朋友的人了。

    那一年，我六年級，已經和我媽一樣高了，搬去新家的第三年。原本和家裡拉鋸的畢業旅行，在最後還是放棄了。

    我很坦白的告訴老師：「我老子說他沒錢。」六年級老師知道我的狀況，所以就提議要幫我出錢去。怎知，這又踩到老爸的痛腳了。老爸說：「就算老師幫我出錢還是不准去…。」(這就是他的面子問題，絕對不是錢的問題。而他就是這種人，自己不愛的，也不准別人來疼愛。)

於是畢旅的那一天，我開始發燒，而且高燒不退。胃裡能吐的都吐出來了。我媽急了，趕緊送我去眷村裡的小診所看醫生。其實，我已經許久不曾這樣的病了。

    在等待的過程裡，我還是吐個不停。從掛號的地方走到醫生看診的房間，短短幾公尺，我走了好久。醫生看一看，說：「情況很糟。」開了藥，但他沒把握只說：「如果再吐就要轉大醫院了。」於是我們先回家。

這幾百公尺的路，對當時的我而言，可能要花上半小時吧，因為我已經吐到全身無力，頭昏眼花了。好在眷村的房子是一戶連著一戶，扶著牆我應該也是能走回去，唯一要擔心的是每七八戶有一條小巷。

但沒想到，一出診所，我媽不知哪來的神力，一口氣就把我背在背上，往家裡走。

    我雖然無力，但還沒傻，當時的我幾乎和我媽一樣高，體重也和她差不多了，我媽本來就瘦小，她哪有可能把我背回家。於是，半路上，我一直吵著下來自己走，但她堅持。就這樣，她背著幾乎跟她一樣高一樣重的我，一步一步搖搖晃晃的從小診所走回來。

  而吃了藥之後，我的病並沒有好轉，如果胃和腸吐得出來，我大概就會和海蔘一樣，把腸胃都吐了。接下來吐了黃黃苦苦的膽汁，於是，我媽帶著我叫了車奔往大醫院掛急診，吊點滴。

那一次，我足足病了半個月。同學們畢業旅行回來後，我仍在家中，中間曾經回校過一天，但隔天又開始發燒。

這件事我一直記得，

一直記得媽媽背上的溫度，

她一路的喘息聲，

她背著我走路時，

高低起伏的振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