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我爸的么弟，最小的叔叔一直待在家裡，他的腳有殘疾，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多年後和長輩們閒磕牙時才知道，他並不是小兒麻痺，而是腳受傷的後遺症。

那時他年紀很小，是由當時家中的丫頭帶的(後來成為姑姑的那位)，與其說是佣人，年紀也不過是個國小高年級的女孩，小叔叔學走路時跌傷了，小女孩怎麼會知道嚴重，以致後來延誤了就醫。

其實在聊天時，我就覺得這中間有個嚴重的邏輯問題，以楊家人當時如日中天的狀況，看醫生根本是一件小事，怎麼會延誤就醫呢？長輩們的吱吱唔唔，和對他的百般容忍，答案就不言而喻了，凡心中有愧的，自然都讓著他。不過，放眼望去，讓著他的人還真不少咧！到底這一家子都做了些什麼，我好好奇啊！

他雖然腳有殘疾，但仍是塊讀書的料，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讀的是天龍國的第一志願。小時候，我們都叫他阿叔，事實上是稱作「阿書」，就是一個部行走的百科全書，問他任何問題，他總有辦法同時給好幾個版本的答案，而這些答案還真的都有出處，比照學術論文（有名字、有日期），而且最後一定告訴你，他沒有標準答案，儼然一副哲學家的氣勢，對著年幼無知的我們發出靈魂拷問。靠夭啊！殘害國家幼苗。

 其實，楊家最可惜的應該就是他了。就在我們出生前的某一年，阿叔因課業壓力過度用功，造成精神衰弱，一日跑到我爺爺創辦的小學校裡，一口氣把學校所有的玻璃窗都打碎了。當然，我相信這是許多孩子的童年夢想，而我也很、十分、非常想做這件事，但這麼多年過去，我依舊沒有勇氣去實行，而他做到了。我想，他的骨子裡，應該和我爸一樣，對於當時的教育，有著極大的反抗。只是，他選擇接受逼瘋了自己，而我爸選擇擺爛浪費了一生。

有時細想，咱們楊家是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還是戰爭時錯殺了什麼人？怎麼爺爺這樣風光的人，兒女都沒有什麼福報？原諒我的腦補，愈長大我愈懷疑，在兵荒馬亂時，我爺爺是不是錯殺了原本要成為天下共主的某人，命運的軌跡被打亂，所以所有的報應就落在了咱楊家。

在那之後，醫生強制替他打了針，讓他整整睡了三天，不准他再碰書。他醒來之後，再也沒回到學校，從此足不出戶，天天待在他的房間裡。那是一座用書架蓋起來的城堡，擺滿了一大套一大套的書，知識代替了他的腿把他墊得比誰都高。

咱們楊家上上下下，再也沒有誰比他更會唸書，他的城牆極高，誰也進不去，但他也出不來，就這樣困死在這座城裡。

而這間宅子裡的每個人，似乎都有著這樣的觀念和想法，『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放眼整個楊家，除了我老爸之外，所有的人，都為著「功名」而忙碌，為了達到老爺子認同的標準，獲得老爺子的肯定，全部的人都卯起來唸書，整個楊家本質上就是繼承了科舉時代的精神，為了能入朝為官，擠破腦袋也要考。殊不知，若真要透過考得好來獲得人生成就的，又豈止十年寒窗，歷史上有記載的，最高齡還在考的是104歲，最終還是沒考上，道光皇帝只好賜他個國子監司業。這些白髮考生終其一生都在考，人生因考試而浪漫。

我不是在考場，就是在往考場的路上。

難怪歷史學家要說，科舉是控制知識份子的最好活動，不用一兵一卒，這些知識份子就乖乖的不作他想，用盡一生的力氣只念書。

但楊家人就是看不破也看不開。就像我姐，雖然深獲老爺子的寵愛，但從四歲起，就被爺爺逼著寫毛筆，寫得好就給糖吃，寫不好，就打手心，七早八早就送進幼稚園裡。還常說要讓她學鋼琴、學英文，將來到美國去唸書。對於爺爺給的觀念，我姐毫不懷疑全部照單全收。她從小就被灌輸了這樣的觀念，讀書、留學、去美國，從此人生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