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丟下錢,  叫我媽自己去過日子。

這是演哪齣？一家子七八口人，叫我媽自己帶著二個娃兒自吃。意思就是，從此這餐桌上沒妳的位子，也沒了兩個娃兒的位子。

   多年後，我才分析出來，奶奶當時為何會如此生氣，大概是自己兒子沒多大出息是她心知肚明的，但是從這個沒唸過什麼書的媳婦口中聽到自己兒子不負責任沒有養家，面子實在掛不住。她的其他的兒女可都是高知識分子，在那個大家都很窮困的年代，幾個姑姑都唸了大學還到國外留學，怎麼在這個鄉巴佬的媳婦眼中，這一家子比市井小老百姓還不如。總而言之，就是被一個沒唸書的女孩看不起，一時間顏面掃地。

   於是第二天，我媽就買了一個小爐，燒煤球的那種，在自己房門口的小走廊上，也就是中院裡，搭了一個小灶，帶著當時只有三歲的我和一歲的妹妹(楊淑玲)開始過著自己的日子。那一頓飯吃得很艱難，有一股鹹鹹的味道從鼻子流進肚子裡。但為了孩子，還是得忍。

   各位看倌一定覺得很怪，我是老二，妹妹是老三，那老大是誰？老大是我姐，楊柏玲。大姐出生時，意外的被爺爺疼愛，可能是第一個孫女(他第一次當爺爺)，

所以總被爺爺帶在身邊，除了婚喪喜慶，還包括了各種大人應酬的場合，爺爺一定帶著她去。所以她在家中的地位很不一般，沒有人可以責罵她。

   那時，爺爺在黨政軍的關係極好，他出入的場合都是排場極大的，所以我姐總穿著小禮服，白色長筒襪和皮鞋，出席這些社交場合。

   在我有印象時，姐姐大部份的時間都待在爺爺書房裡，爺爺教她寫字唸書。寫得好，就會有糖果餅乾，我和妹妹常在窗外喊著她，要她出來玩，爺爺會推開窗把我們趕走，直到姐姐的功課寫完，姐姐會帶著小糖果或小餅乾出來，分給我和妹妹。

   所以這個屋簷下，看似一家人住著，其實是兩個世界、兩個群組。一組是那群高高在上，出場自帶BGM的大宅門的老爺少爺夫人們，另一組是我這沒唸過啥書的娘親，拎著兩個賠錢貨，躲在廂房裡過著自己的小日子。  

   我媽開始張羅自己和兩個孩子的生活，所有開銷都得節省。好在我媽有很強的草根性，家裡大小活兒都做過，她自小就是做這些事長大的，拾起來做也不算什麼。於是每天拎著菜籃上街買菜，成為她一天中重要的大事，小販們也總是熱情寒暄，拿著新鮮的果蔬給我媽嚐。

   錢得省著用，不是便宜的、划算的絕不能買。就這樣，在菜市場裡找回尋常百姓的生活感覺。嚴格的講，台灣的菜市場，真的是非常的有人情味的地方，此起彼落的的叫賣，笑罵中卻滿了街坊的關心。

   一日回到家後，我媽正忙著處理午餐，咱們兩個賠錢貨又在哭鬧，小女兒的尿布要換，二女兒沒由來的哭著，大概是看到妹妹哭跟著共襄盛舉，一起合音，我媽忙得不可開交。姑姑從外面走來，一臉嚴肅的站在廊下，看著這個嫂嫂，我媽還在疑惑什麼風把她吹來了。

   姑姑一見我媽，馬上就說：「二嫂，妳可不可以不要隨便拿別人的東西來吃？」

   我媽一臉不解：「我吃了妳什麼東西嗎？」

   姑姑：「不是啊，菜市場的那些東西，妳不要隨便拿來吃，這樣會丟爹爹的臉，要吃就付錢買下啊，幹嘛要拿人家一個兩個這樣吃，很難看吔！」

   我媽瞪大了眼：「誰上菜市場不和攤商哈啦試吃，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怎麼就丟臉了？」

   對於這個「吃米不知米價」的千金小姐，完全不知咱們基層生活的不易。姑姑見我媽一臉完全不能理解，便嗤之以鼻的離開了。

   邏輯上我媽完全不能理解這是什麼意思，但從她的態度上，卻可以判斷出，她覺得我媽在市場上如同一般人那樣買東西那樣，會讓這家人丟臉。但大家不都這樣買菜嗎？即便多年以後，她仍不知這有什麼好丟臉的。難不成他們上菜市場，都是遠遠指著菜：「老闆那個來一斤。」然後一手伸出蘭花指付了錢之後，另一手拎走。

   總之，後來我媽就乾脆到遠一點的地方買菜，別再讓這家人碰到，免得又被數落。於是她就到下一個村子去買菜，那裡大約離我家有三四個公車站，我媽每天提著菜籃到那裡去買菜，自在了許多。只是她和鄰居哈啦的習慣仍然沒改，不久之後，又和那村的人熟了起來。

   話說當時的警察和軍人的權力很大，一般百姓都稱他們叫「大人」。一日，我媽又如以往來到下一村買菜，一位老農婦帶著自家種的菜，蹲在路邊賣了起來。我媽上前挑菜，就遇到管理市場的「大人」。那位大人見到這位從來沒看過的阿嬤，便上前驅趕。根據我媽的描述，那位阿嬤來不及收攤，那位大人就一腳踹翻了阿嬤的菜籃，「順便」就踹到我媽，還搶了阿嬤的桿秤。我媽個子小，但膽子不小，當下我媽就火了，衝上前去搶桿秤，手還被勾破了。那位大人職級不高，但官威不小，講起話來咄咄逼人的，老實說我媽會的詞句就那麼幾句，例如：你怎麼可以這樣？人家的年齡都可以當你媽了……太高段的拐彎抹角或引經據典，她不會。但就是這樣結結巴巴的吵架技巧，反而引來了眾人的圍觀。小販們都停下手邊的工作，漸漸的走了過來，無聲的支援著這場對峙。

   那位大人氣焰囂張，開口就問：「叫什麼名字、幹什麼的。」

   我媽火了：「叫什麼，你惹不起的。」那是我媽第一次搬出婆家的名號。

   這時一旁的其他小販也過來幫腔：「對啊，你惹不起的。她是前一村楊家的媳婦，惹到哩丟災系啊！」(惹到你就死定了)

   那位大人被眾人圍觀，一時間面子掛不住，但又不敢惹我媽，罵了兩句人就走遠了。其他小販看到大人走了，也趕緊過來幫阿嬤撿菜。

   那是我媽第一次覺得這個家還有一點點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