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怎麼又沒走？」盧碧心用了又這個字，因為她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楊可容單獨留下來加班了。最近辦公室裡風風雨雨的，大體都和楊可容的存在不無關係，她清楚楊可容的處境並不好過，幾次想設法幫忙，但人畢竟不在她麾下，想插手也得有個合情合理的理由，所以至今還停留在愛莫能助站在一旁嘆息而已。

「沒甚麼！」她回的避重就輕，擔心盧碧心會在某人面前亂說話。這是她自己的事，當然必須自行解決，不想假外人之手。

「要我幫忙嗎？」難得她這樣好心，不過仍是遭到拒絕。

「不用。妳走吧！我不想有人看見我們在一起說話。」逐客令下冷冷的從頭上落下來，讓盧碧心想不接下都不行，只好按捺住脾性收下來。

總是出於一片好心才會移步過來表達關心，不過對方硬是不領情她也沒辦法，今天的對象倘若不是楊可容，她肯定早就發飆發到七重天外去了，哪兒像現在還得吞聲忍氣吃下火棒？唉！誰教她是．．．．碰不得啊！只有那班不明就理的人，一個個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欺負她，簡直是自掘死路嘛！！反正也不關她的事，到時候那些傢伙就知道甚麼叫害怕了，現在呢？她忙的很，管他們死不死。

「那我走了。再見。」很識相的自動離開，卻還是在門口被買完消夜回來的童明欽撞個正著。

「盧經理，妳．．．」童明欽直覺她是來尋大嬸穢氣的，剛想表達一下個人淺見，立刻遭到盧碧心無禮的打斷：「我急著下班，有甚麼事明天再說吧！」一扭腰擺臀的瞬間走人，引來童明欽一陣愕然，呆呆的瞪視那抹遠去的背影，一時啞口無言。他似乎忘了盧碧心對下面的人的耐性非常有限，端出來的臉色更是好看不到哪裡去，一向如此。

「她沒找妳麻煩吧！」童明欽急忙折回大嬸身邊，點心、零嘴、飲品全都還掛在手上就迫不及待的問她，擔心她又受了閒氣。

她以搖頭代替回答，不想做無謂的說明解釋。

「沒有就好。我只是擔心她找妳麻煩而已！」他投給她一個溫暖的笑容，從塑膠袋裡把裝著咖啡的紙杯取出來遞給她：「這是妳的咖啡。」

「謝謝！」接過紙杯並沒立刻啜飲起來，卻是低下頭品茗著咖啡的清香，在那股獨特的香氣中揚著淡淡的苦味，是一杯三、四十元到處都有得買的普通咖啡，豆子的等級不高，不過對於解咖啡因的饞倒還可以。

「大嬸，他們這樣對妳，妳怎麼還能忍受啊？」童明欽抓了一隻炸糯米腸當場啃了起來，一面啃一面找話題閒聊，怕場面一旦冷下來會引來尷尬，便會搗毀圍繞在兩人周圍的親密空氣，他不想那一刻來臨。

不然呢？要她收拾包袱走人嗎？她偏著頭面無表情的看著他的臉，完全抓不住他語句裡的用意和重心。這人說話怎的老是沒頭沒腦的，究竟是想表達甚麼？？

「要我離開嗎？」該不會是這個意思吧！其實也想要她走？

「不要離開。」未及深思的言語脫口而出，不經意的顯現出他的情緒波紋正在劇烈的起伏，指數明顯的超標，讓他不免為自己的失控感到一陣心驚。

為甚麼他要那麼在意大嬸的事？雖說她擁有一個令人熟悉眷戀的背影，但二者終究不是同一人，他的在意根本沒道理，可是．．．他就是無法轉移視線，無法回收黏附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就像是中毒或是上癮似的。對一個年逾５０歲的大嬸如此留意關心，不知道別人會怎麼想，上回高文博還親口問他，以為他和大嬸搞曖昧哩！看來男女之間的分野不管間隔幾歲都必須適當的保持安全距離才行，他想。

「有時間就去交個女朋友，別老是和我這個醜陋不堪的老女人廝混，以我的年紀當你媽都綽綽有餘。」她一向對旁人的事向來興趣缺缺，肯浪費唇舌扯上幾句是交情不同的表示，不過也僅此而已。

「老實說我確實是把妳當成我媽．．．．。」言語未終即突兀的結束，取代的是一聲輕微綿長的嘆息。

「那你真正的媽呢？」他的話引起她微微的錯愕，原來是一個有戀母親結的男孩，也難怪肯花時間照顧的她無微不至了。這還是她第一次涉入他的私人領域，不因好奇，只是話題碰巧帶到這裡罷了。

「五年前生病死了。」神色一下黯淡下來，語調轉為遙思與悲傷，落漠的視線投向地面，想起下葬時母親墓地上的塵土飛揚，那或許是母親對他同樣割捨不下的一片深念吧！

「對不起！」嘴上雖然這麼說，臉上卻是一絲對不起的情緒也沒，道完歉就把時間交給沉默，讓原先預測將被問及母親死因而顯得有些侷促不安的童明欽不禁感到一陣錯愕。

「下班回去吧！」她淡淡的表示。從座位深處把身體拉拔出來，移著鈍重的腳步，工作毫無進展讓她一點兒都開心不起來，胸口堆著滿滿的氣悶，卻找不到出口可以宣洩。唉！內心暗暗嘆了口氣，偏過頭去，童明欽還像麻雀似的在她耳邊嘮叨個沒完，聲音傳導是傳導了，但她一個字也沒聽清楚，只覺得耳朵微微發癢而已。

搭乘電梯下到一樓，空蕩蕩的大廳散發著雨冷冷的氣息，管理員許志新無聊的坐在櫃檯以手覆唇蓋住一個哈欠，看見有人下來立刻熱絡的迎上前打招呼：「童先生，楊女士，你們要下班了啊！外面在下大雨喔！你們帶了傘嗎？」

雖然對楊可容的打扮仍然不敢恭維，不過那反正也不關他的事，他一天頂多碰見她一到二次，忍耐一下也就過去了，不交惡、保持親切和面帶笑容是他身為管理員的必備態度，他一向認真且努力身體力行。

「沒．．．．」他的回答粉碎了楊可容的期待，臉色轉為黯然。

「不要緊，我這裡有很多愛心傘，你們各拿一把去吧！稍等我一下。」許志新繞到門後的置物櫃取出兩把賣相不大好的藍色和黑色雨傘分別交付給兩人。「你們拿去用吧！就算忘了帶回來還也沒關係！」

「謝謝你！」童明欽感激的道了聲謝，回過頭來招呼大嬸：「我們走吧！」

大嬸對許志新只微微點了個頭便跟著童明欽走出玻璃大門，少了厚重玻璃的阻隔，淅瀝瀝的雨聲響的格外起勁，一面大音量的播放出聲音來，一面卯足力沖刷著大樓的外牆，似乎要幫平日隱藏在肥厚的灰塵底下的樓宇回覆原貌似的。斗大的雨珠跌下地面再反彈上來，形成白茫茫的一片閃著微光的奇妙景致。大概是大樓看板和騎樓外旋掛的各式各樣霓虹燈與雨水瀅瀅的光澤混合後的微妙變化的關係吧！

這麼大雨實在很難不淋濕身體，不過幸好是在幽深暗淡的夜裡，應該不妨事的，她想。遲疑了三秒就按開雨傘走進雨幕，童明欽在她後面一點的地方跟著，幫她遮住被忽略掉而遭到無情的雨襲擊的左肩和後背，細心的替她看頭顧尾。

楊可容側著頭淡然的看了他一眼，雖然覺得不可思議卻甚麼也沒說，直到他耐不住無聊而開口問看看：「大嬸，雨下得這麼大我攔計程車送妳回去吧！」他的交通工具是小綿羊，這種天氣不適合用來載人。

「好。」被動的點點頭，住處是不遠，在走路大約十分鐘的地方，只是她必須避免被雨淋濕，不然．．．．不太好。

他拉開腳步朝馬路走去，連續攔了幾次，每次計程車都飛快的打他們面前經過，車上似乎都載了客人，雨夜裡的計程車真的不好攔。十分鐘左右，他終於攔下一輛黃澄澄的計程車。在坐進車門前，楊可容不得不闔上雨傘，童明欽雖然在後面幫她遮雨，但仍有部份漏網之魚的雨水瘋狂的沖洗她的臉也迅速染濕她身上的衣服，不過比起身上將近半濕的童明欽而言，她已經非常幸運了。

「司機，麻煩敦化南路．．．．」她報上地址，距離並不遠。

坐在她身邊他完全忘了自身的淒狀，卻一心懸念著大嬸的狼狽，從口袋挑出一包紙手帕抽出兩張，也沒說想就靠過去幫她擦拭臉龐。

這樣還得了！「不用你幫忙，我自己來就行了。」搶過他的紙手帕，重新攤開再折平縮小後以按壓的方式逐步弄乾額頭、眼睛、鼻子、嘴巴和臉頰上的水珠。

「前面那家便利店門口停就行了。」在車子拐了彎從小巷鑽出來時，她再度表示。

司機停了車，童明欽率先下車為楊可容打傘，讓她可以不急不徐的慢慢下車，在便利店的照明打亮她臉的同時，童明欽莫名其妙的就目瞪口呆起來。

本想開口追究原因的，卻覺得有點無聊而作罷，她打開雨傘朝他揮舞了幾次手，然後埋進雨下狂奔而去。

在她身影消失後，他還動也不動的拄在原地，想著剛剛看見的那張黑白交錯的奇異臉龐，他從來不知道她的臉竟是如此之怪異，莫非．．．是生了甚麼病嗎？改天一定要好好的問問她才行。他一面陷入長考的地獄，一面腳還繼續慢吞吞向計程車臨停處走去，他必須重新回到公司大樓，因為他那輛可憐的小綿羊還孤伶伶的等他回去，甩甩頭，決定今晚甚麼也不想的好好睡個覺，至於其他的事就留給另一個明天再去煩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