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不少人都看過，艾德華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沒有野蠻人的侵逼，亦無千百年的侵蝕，但與羅馬競技場，同有岌岌可危命運的光華商場，因地震等安全顧慮，終要於今年的一月二十九號拆除，而舊光華商場的營業，於本月的一月十五日，為他三十二年的歲月劃上休止符。

光華商場的歷史，始於一九七三年，當然我等的年紀輕，不曾如長輩一般全程參予。不過、就從最先的記憶開始吧。小學時，只知道這是一個大橋下的商場；旁邊還有未地下化的鐵道，以及供人跨越鐵道的天橋。中學以後，方曉得【光華商場】的正式名稱。那個年代，最火紅的是位口吐舌頭，球場上如入無人之境的空中飛人~~~~麥可喬丹。而以他的大名為商標的【喬丹球鞋】，就在商場的體育用品店熱賣，售價又比一般的店家便宜。自然與羨慕的眼光結合，光華商場的存在又更引人好奇。而學校地理老師，則著眼於附近的水準書局，說到脾氣古怪、一身傲骨的老闆，還有她於書堆中尋寶的樂事，兩者推波助瀾下，於是乎週末的補習過後，光華商場就成為新的去處。到了高三，進入嚴寒的冬天，周日的補習課過後，與其說是想逛逛新玩意兒，不若說想找個解壓方式。到這兒，與自己相當年紀的學生，也不覺得在聯考的路上，是孤軍奮戰的一員。之後，服役時身於台北，在放假回家呼吸第一口新鮮空氣時，商場成了座的界碑，畫分自由與奴役，而最新的PS軟體，是通往快樂的通行證。之後的歲月渾渾噩噩，如箭飛逝，一轉眼他就要拆除了。

說完了自己對於商場的感想，來說商場給人的印象。上層為電子商品，有多樣的電腦、電視遊樂器等等貨樣。耐人尋味的是，連售價也由門口，成【等高線】的分布，常常大門口與商場末端，就可以插上個好幾百塊，想到王安石【遊褒禪山記】，叫人要貫徹始終，實為確論。而更引人入勝的，要屬地下室的舊書攤以及其他店家。先談舊書店，正如大家所知，這些店家本位於台北市【牯嶺街】，後來因為集中管理以及市容考量，就納進光華橋下。長輩的時代，未曾躬逢其盛，但同樣就自身的觀察，來做闡述。十多年前，大抵上要找珍本、絕版書，商場中的舊書攤，大概每家都有這麼些【稀世奇珍】，越走進店家，則許許多多圖書館裡、或是壓根兒沒聽過的書本，皆於此處。雖無【金匱石室】保存，卻不少進入了收藏家的書房，亦為一樁美談。家父所編的【東北亞之行】、【北美洲之行】，台灣當年首部的精美旅遊套書，也被眼尖的我找著帶回家裡，更是難得的機會!但近些年來，到此買舊書的老顧客漸減，究其原因除了珍本貨源枯竭外，賣書的老闆也由上一帶的行家，轉為業餘的二手書店。在下並無苛責之意，但因缺乏書籍的充分了解，乃至所賣舊書易流於良莠不齊、濫竽充數的窘境。廉價小說、回收漫畫、還有失去主人的國高中、高普考等等參考書籍，都大大降低重遊此地的興趣。復以近年網路充斥，出版業版圖縮減，舊書店蜷縮一隅，埋沒於歷史洪流的命運，恐怕也難以避免。

有人或許納悶:剛剛不是說還有其他商店嗎?的確、還有其他店家，近十年來改為販賣隨身聽、MP3還有卡通、電影等等影音百匯的集成，佔據新的一大塊版圖。但光華商場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或許是她歡迎顧客的方式。台灣通常到百貨公司，會有殷勤美麗的百貨小姐，跟您說歡迎光臨。但光華商場取而代之的，是戴眼鏡、大外套、鬼鬼祟祟卻明目張膽的年輕人，突冒一句:【要不要A片?】成為商場特有的歡迎方式。商場【地下化】也可說一語雙關:早年的威權時代的禁書，八十年代的無版權日本書籍、卡帶，還有近十年來成人書刊及影音的氾濫，皆在光華橋與夜色覆蓋下蔓延開來。猶記高中時代，看到拉下些許鐵門，卻有眾多男士、學生翻閱小冊的光景。【半掩門】是句用來形容暗倉的俗語，專幹些見不得人的事，但這些店家卻也與舊書攤們和諧共存，托兒的小車小椅，羅列於商場各地，也沒受到啥不良風氣的荼毒。潮濕的空氣、陳舊的書味、還有各式的清涼照，就交會光怪陸離的奇妙景象。如今商場拆除，地下化的事業終得【撥雲見日】，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商場的營業也近尾聲。來到了商場做最後巡禮的顧客，商場外人山人海，商場內萬頭鑽動、摩肩擦踵。想起【雅舍小品】，梁實秋先生於【排隊】一文形容的光景:【我小時候，在北平段經驗，過年父親常帶我去逛廠甸，進入海王村，裡面有舊書鋪、古玩舖、玉器攤，以及臨時搭起的幾個茶座兒。我父親如入寶山，圖書、古董都是他所愛好的，盤旋許久，樂此不疲。可是人潮洶湧，越聚越多。等到我們興盡欲返的時候，大門口已經雍塞。門口只有一個，進也是它，出也是它，而且誰也不理會應靠左邊行，於是大門變成瓶頸，人人自由行動，卡成一團。也有不少人故意起鬨，哪裡人多往哪裡擠，因為裡面有的是大姑娘、小媳婦。父親手裡抱了好幾本書，顧不了我。餵了避免被人踐踏，我由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察抱著，衝了出來。我從此沒再去過廠甸，直到我自己長大有資格抱著我的孩子衝出殺進。】上述形容，像極了光華商場；而到這歇業前夕，更是生動。長方形的環狀走道，僅容二人並行；平常假日人稍多，便嫌擁擠，今天更是水泄不通。無怪乎，陪男士們前來的太太小姐，臉上強顏歡笑，不情願跟隨卻還是陪同，也在此對她們至上敬意。

而舊書攤，打包的、收攤的、搬遷的各有不同境遇。側門的老者，包著幾綑書，對這三十多年的小空間，做最末的檢視。想起【梁元帝】於兵敗江陵被圍，城破之際，盡焚所藏書籍十數萬卷，所留名言:【文武之道，今夜盡矣!】當然書籍不會因商場關閉，而灰飛煙滅。但跟尋這些長輩的老毛帽、長條椅、羽毛扇，也將跟著商場，成為史冊上的隻字片語，實令人不勝唏噓。

最末、今天最奇特的現象，不分男女皆於商場內外，猛按相機快門；更勝各式電腦與車展的名模風光。像失去鍾愛的寵物、一盞溫暖的明燈、還有年少的點滴回憶，大家也難掩離情依依。期待新的光華商場設立時，舊雨新知與老板們，有緣再相會吧!

引申閱讀:梁實秋【雅舍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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