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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19 15:34:43瀏覽2909|回應11|推薦106 | |
我常記得祖父有著摩根費里曼大而亮的眼神,但其實他更瘦,眼神中無奈有時更甚於智慧。雖然,作為一個種田的佃農他們都一樣黑。對於人生的歷練彷若都一樣歷盡滄桑。 他的智慧不帶著現代功利主義,他是個嗜吃豬腳的農夫,吃飯與聊天時,左腳會踩上長板凳翹起。 一輩子,祖父等著耕者有其田的那塊地,始終沒有等到。從水稻又改種番茄又改種番石榴,最後等到的是巴金森氏症,以及隨之而來的老年失智。他生命中的最後那幾年,每次這些孫子回鄉過春節,見到我們便要眼淚掉個不停。得病以後很少人會知道他在說些什麼,甚至我們不敢想像,這些到底是不是有意義的話語。感覺上,得病後他的話語反而變多,細細碎碎地隨著口水滴落。 我叫他阿公,阿公一直是個寡言的人,新年期間客廳人來人往的紛鬧,阿嬤與姐妹們絮聒的高分貝,更突顯出這樣的靜默。這靜默泰半出自不得不然,如果你是個入贅的新郎,有段時間連孩子都跟著姓整個四合院的姓,你也會維持這種自知之明。但還有一小部份的靜默則是緣由於他謹慎嚴肅的個性,我很喜歡那個部分的他,我們都是被阿嬤嫌憎不夠熱絡的人。 某個寒氣濃重的春節,帶著霧的田埂上,阿公把一隻活蹦冷黏的青蛙放入我溫熱的掌心,他枯葉般的手背青筋與褐斑遍佈。後來,我從沒怕過這兩棲動物。每年鞭炮響聲裏,他帶著我們姐妹去看霧氣中的豬舍,那兩隻大肥黑豬是他惟一能展示的實質成就,我與妹妹在豬糞與飼料混合的味道中嬉鬧,不明白為何總要來這裏。 遠一點的田需要轉過幾個鄰居養菇的草棚,再走過一段獨木橋,橋下是近乎枯乾的水道。我怕極了從窄小圓面的橋身通過,一回腿軟摔了下來,回程趕晚飯中的阿公把原本要去找他的我從泥中拉出,印象裡似乎還留下一只拖鞋,又或者記憶已經幫我作了太多蒙太奇與修飾,鄉下人一般捨不得這樣隨意浪費。大約到了大學,我站在橋上無法再感覺出那份恐慌,一截不及人長、半腰高的獨木橋並不值得腿軟,但一小段的記憶卻把我拉在橋上不願移動。 大學生活讓回鄉變成更短暫的行程,我的神經內科是全班最高分,但等到阿公因為頻頻跌倒北上就醫時,我才知道這些疾病早就潛藏生活之中。 生病無法自由行動的阿公變成阿嬤的恥辱,她本能地希望左右鄰舍裏的姐妹不要注意到這個累贅樣的成員,還包着紙尿褲。或者他們的感情從沒真正存在過,我不曾見他們在夫妻生活裏笑過,阿嬤的抱怨與阿公的沉默才是婚姻的寫真,怎麼餵飽一家人才是婚姻的寫真。 阿公快要走的時候,阿嬤決定要自動出院,拖著微弱的心跳與呼吸,阿公雙目勉強微張躺在自家客廳地上,拔去點滴藥物後又足足撐了一天,沒有人知道他蠕動的嘴唇是否是在抗議。 在阿公的喪禮上,姑姑們放下出嫁後顯少相聚的興奮改為嚎啕大哭,最大的孫子還只是娃兒,捧著牌位帶領我們這個龐然隊伍,不曾與阿公談過青蛙,不曾真正認識神智清楚的他。 祖父像是這間四合院裏失意許久格格不入的移民,他的微笑自踏入那日起便已遺失,但他其實來不及得知,自己的寬厚,早將為子孫的童年,護住一方淨空。 閱讀2003普立茲獎作品『中性』裏希臘三代移民與陰陽人的故事時 ,一直想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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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雜記 ) |